许志永：变革时代

　　进步年代

　　从1978年开始，中国告别了近30年的专制主义回光返照，在20世纪的最后20多年重新走上了改革开放的道路，继续一个半世纪以来坎坷磨难的现代文明进程。

　　经过三十多年改革开放，我们的社会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在快速变革的同时，保守和改革的声音在意识形态层面曾经发生激烈碰撞，那是一个喧嚣启蒙的年代。1992年之后随着新一轮改革，社会深处涌动着自由的潮流，深刻变革在无声无息中展开。这是一个进步的年代。

　　今天，我们已经基本建立了市场经济制度。从计划经济到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再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同口号的渐进改革中，劳动力、资本已经基本市场化，公有比例逐渐减少，私有财产、集体财产和国有财产平等保护已经写入法律。经济改革带来了人民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为改革开放的深入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

　　今天，自由和多元正在成为社会潮流。人们已经拥有了更多的信息，更多的择业机会和更丰富的生活方式，连那最偏远地区的农民，也纷纷走出家门，追求幸福生活的人们形成浩浩荡荡的城市移民潮。与社会流动相适应，各种思潮纷纷兴起，儒家、道家、基督教、自由主义、民族主义等各种思潮在发展。

　　今天，国家意识形态已经发生根本变化。曾经狂热的阶级斗争意识形态已经被和谐社会取代，民主法治公平正义的理念正在深入人心，野蛮政治留给每一个人心灵深处的阴影正在消散，我们正融入人类文明的潮流，这个民族的精神正在获得解放。

　　今天，社会透明度已经大幅提高。互联网已经成为社会进步的强大推动力，手机短信等成为快速便捷的传播信息的渠道，无论遭遇什么样的阻力，技术在进步，社会越来越透明。与此同时，传统媒体越来越自由，与律师群体一样，这群天性自由主义者已经冲在改革的最前沿。

　　今天，执政者权威正在发生根本变化，秩序的根基在转型，从恐惧变为道义。置身于经济市场化、社会自由化和人类文明的潮流中，从最初的个人魅力型统治到指定接班人再到未来的民主选举，这是一个必然趋势。

　　这是一个进步的年代。

　　伴随着柏林墙倒塌飞扬的尘土归于平静，二十世纪共产主义惨烈的实验正在成为过去，曾经共产主义国家的人们正在创造经济奇迹和幸福生活。

　　今天，在柏林墙倒塌20多年之后，中国报纸上关于东欧国家的新闻越来越少，曾经的嘲笑声已经渐渐归于平息，他们已经在分享人类文明的成果，民主法治的国家，繁荣的经济，自由公正的社会。

　　俄罗斯，在经过了将近十年的震荡之后，从1999年开始经济腾飞，由于民主制度，俄罗斯的经济成长属于人民，和中国的经济成长不一样，他们人均收入增长速度远远超过GDP增长速度，这个庞大的国家很快就会进入发达国家行列。

　　曾经作为民主负面例子的印度，从1991年改革开放以来，这个曾经梦想成为一个大农村的宗教色彩浓厚的国家正在被拖入现代化潮流，与经济改革的同时，他们开始完善民主制度，他们的经济正在快速成长。

　　而我们的邻居，那个依然坚持20世纪共产主义实验的国家，他们的人民遭受无止境的贫困和苦难，那应当是我们的忏悔。

　　与一个世纪以前相比，我们这一代人是幸运的。今天，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环境，自由民主潮流已不可阻挡。在经历一个多世纪的磨难后，中国必将成为现代文明国家，我们是见证者，更是参与者。

　　繁荣与希望的背后

　　这是一个进步的年代，但这也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年代。政治体制相对滞后已经给国家长远发展埋下了巨大隐患，快速发展的经济并不健康，谁也无法预料突然发生什么；人均收入提高速度远远赶不上GDP增长速度，社会“繁荣而不富裕”；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社会保障建立速度远远跟不上国家财政收入增长的速度；社会正义严重缺失，成千上万遭遇不公正的人在北京各信访机构奔走呼号……

　　三十年改革开放之后，我们不可回避政治制度的变革。一个正义严重缺失的社会，不可能是一个真正和谐稳定的社会，太复杂的官僚体制泯灭人的道德尊严，太多的特权腐败带来弥漫整个社会的失望气息，太多的社会不公制造人们心底的愤怒，在繁荣与希望的背后，我们必须看到这个国家的另一面：

　　这是一个遭受腐败严重侵蚀的国家。

　　腐败已经严重腐蚀了整个国家机器，在权力面前，一切法律规则都可以失灵，都可以成为谋取私利的工具。官员，节日里忙着给自己的上线送礼；警察，一手交钱一手办事；检察官，查处腐败不是为了惩恶而是为了权力斗争；法院，判决可以听命于权势和金钱；监狱，有钱能减刑；军队，有钱能买党票……可悲的是，这些不正常的社会现象几乎成了中国人的生活常识。

　　每一个国家都有腐败，但与民主法治健全的国家不同，我们国家的腐败是制度性整体性腐败，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拉关系、走后门、权钱交易已经成为中国人的生活常态。在执政权力受到制约的国家，哪怕是民主不健全的印度，媒体可以直接调查最高官员的腐败，司法机关可以独立侦查审判，在野党目光紧盯着执政官员，他们的腐败过去几年随着民主制度的完善正在好转，可是在我们国家，权力没有真正制约，反腐败几乎是党的纪委的专利，司法机关不能独立办案，更不要说媒体和反对党监督了。国人对于“反腐败”已经失望，很多人不相信反腐败是真的，他们宁愿相信那些下台的腐败官员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大多数中国人看起来已经适应了特权腐败的社会，不会为“关系”感到羞耻，但是每一次“关系”的背后都是特权腐败，都是不公正。只有极少数个性倔强的公民为写在纸上的正义而呐喊，他们是上访的冤民，每逢两会、国庆节、124法制宣传日、世界人权日等象征权利和尊严的日子被强行抓捕、关押、遣送、非法拘禁。而习惯于沉默的大多数，其实也并没有真正放下不公正，没有人真正喜欢托关系才能办事的社会现实，他们不情愿地把不公正埋藏内心深处成为莫名的烦恼和抱怨，成为群体性事件的火药桶。

　　这是一个缺失正义底线的国家。

　　宪法缺少应有的尊严，那些神圣的条款没有能力捍卫正义，那些庄严宣告的公民权利和自由被各种法规或者权势者所剥夺。以立法的名义，他们把国家利益部门化，部门利益个人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几乎是一句空话，当政府机关滥用职权，当农民的土地被掠夺，当城市居民的房屋被拆迁，法官没有能力甚至也没有意愿担负起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相反，他们可能沦落为腐败体制的一员，甚至以法律的名义迫害那些为权利和尊严而抗争的人们。

　　以大局的名义，无处不在的权力肆意践踏法律和正义。本应作为社会正义守护神的法官成了官僚体系中卑微的一员，他们是被操控的木偶，该立案的不立案，该公开审理的不公开审理，该依法判决的枉法裁判，这是一个没有正义底线的社会。当公民受到不公正的伤害，复议被维持，起诉不受理，温和上访转回地方没用，激烈上访被劳教，找不到说理的地方，找不到一个可以让人们信赖代表良心和正义的地方，这样的社会让很多弱者感到绝望。

　　这是一个普遍缺乏责任感的国家。

　　当特殊利益集团把持政府政策，国家摸着石头却拒绝过河。腐败官员忙着自己升官发财，他们纷纷把子女和财产转移到国外。人大代表讨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从不把宪法赋予的权力当真。法官不在乎正义，办理案件只是给领导交差。维稳部门只管压制具体的事件保住自己的位置，不管背后多少有深刻的矛盾。

　　在一个崇尚权力不择手段没有底线的社会里，几乎所有的职业都缺失了浩然正气的责任，怯懦、自私和贪婪横行。企业家不得不和官员搞好关系，担心自己突然被抓起来定一个罪名。律师不敢代理一些所谓敏感的案件，担心自己突然被无法预料的原因吊销执照。媒体不敢直面真正的社会问题，担心报纸突然被关闭。毒奶粉可以出没数年，黑砖窑可以长期存在，医疗鉴定部门被贿赂左右，关系到国家未来的教育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没有信仰，没有前途，没有人对这个国家的未来负责。

　　这是一个严重缺乏个人尊严的社会。

　　漫长的专制传统形成了皇帝和太监文化，有的人高高在上，有的人匍匐在地，而那高高在上的人也因为泯灭良心而内心孱弱。今天，中国人依然没有走出权力膜拜的阴影，官员成为这个社会里最令人羡慕的职业，不是因为他们对社会的贡献，而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大量社会资源，有权力左右别人的生活。

　　在一个缺少民主法治以权力为中心的社会里，企业家为了自身安全为了发展常常不得不讨好官员，学者写论文也常常要揣摩官员的想法，艺术家的表达也要看官员们的好恶，法官为了自身地位不得不听命于权力作出违心的也是违法的判决。权力扭曲了人与人的关系，社会大众在官员面前是卑微的，官员在上级面前是卑微的，太多的阴谋和猥琐造就了大量中国人人格的扭曲，造就了中国官员那一张张阴郁的脸，造就这样一个普遍缺乏尊严的社会。

　　那些写在宪法中的神圣的权利不会让中国人感到自信，当人类社会普遍享有民主、法治、自由的现代文明，中国人没有“素质”选举自己的乡镇长，中国人因为发表批评官员的言论而遭到跨省追捕，中国人没有权利自由使用国际互联网，当香港和台湾的中国人为钓鱼岛主权奋力拼搏，大陆的爱国志士没有资格举行一场和平的游行。

　　这是一个道德底线缺失的社会。

　　历史可以是假的，英模可以是假的，药品可以是假的，文凭可以是假的，思想汇报可以是假的，庄严的宣誓也可以是假的。在一个崇拜强权的社会里，阴谋诡计受到推崇，承诺可以不算数，合同可以不执行，官员不会为受贿而犹豫，法官不会为枉法裁判而羞愧，警察不会为打死无辜公民而忏悔。

　　漫长的专制历史，阴谋暴力的阴霾深深笼罩这个国家的政治。国家公权力本应作为社会道德的底线抑恶扬善，然而当权力的根基不是开放的服务竞争而是不择手段的枪杆子，当公权力充斥极度自私贪婪和诡诈之术，不但不抑恶扬善甚至抑善扬恶，于是父母不得不告诉孩子该怎样提防别人，该怎样蔑视那些写在书本上的道德，怎样从这个不公正的体制中不惜一切手段攫取自己的私利。

　　当公仆们大讲廉政的时候，他们本身就是贪官污吏；当他们大讲和谐社会的时候，他们的官僚主义恶习就是最不和谐的杂音。没有信仰，没有纯真，相互琢磨成为千千万万社会精英的生活常态。在一个道德良知被丛林法则逆向淘汰的制度下，普通百姓做好人难，官员做好人更难。那些写在教科书上的道德理想从未能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孩子们的梦想和憧憬一走出课堂就会被无情粉碎。

　　无处不在的权力，不受制约的权力，以阴谋暴力而不是以民主法治为根基的权力，让一切建构道德理想社会的美好愿望显得那么荒谬。当几乎所有的公仆都无法避开腐败的漩涡，当那最偏远乡村里的村官也必须学会做虚假的汇报，当那些冠冕堂皇的口号都变成私下里调侃谈资的时候，这个国家的道德危机也就在所难免了。

　　这是一个充满暴戾气息危机四伏的社会。

　　贫富悬殊已经超过社会动荡的极限，社会最大的不公在于权势者没有约束，权势和财富靠不平等的机会，靠泯灭良知的阴谋诡计和对基本道德法则的破坏；最贫困者在权势腐蚀的市场中没有机会参与公平竞争，甚至最基本的社会保障也能成为贪官污吏的腐败机会。惨烈的自焚已经不是新闻，接连的极端事件昭示着可怕的绝望。无制约的自私贪婪的权力不断制造出愤怒的“刁民”，群体性事件随时演变成剧烈的动荡。

　　在一个一切以权力为中心的社会，因为缺少来自民众的直接的选票制约，官员们只需要“摆平”上面就可以升官发财，他们从来不需要“讨好”人民，他们只对上负责，不对下负责，于是我们悲哀地看到，那些掌握权力的官员们在人民面前是如何的冷漠和傲慢——这在基层政府那里表现得尤为明显，在广大内陆地区，很多基层官员和人民的关系如同水火。

　　由于腐败官僚们带来的严重社会不公正败坏了这个社会的根基，不满和抱怨充满了整个社会氛围。虽然通过激烈冲突直接表达出来的只是极少数，但这种不满如此普遍以至于国民普遍失去了对公权力的信任。

　　当矛盾激化的时候，那些只需要讨好“上面”而不必在乎老百姓的怨愤的官僚们常常向人民展示权力的傲慢和冷酷，他们因此常常把小的冲突激化为大的事件。一年数万起“群体性事件”和成千上万聚集在北京抗争的冤民早就在警示我们，在繁荣与希望的背后，这个国家潜伏着巨大的危机。

　　历史的方向

　　为什么我们的社会这个样子？难道中国人天性比较坏？天性喜欢说谎？天性喜欢阴谋诡计？天性喜欢被奴役？天性更刁蛮？天性喜欢拉关系走后门？天性不愿意对自己的国家和社会负责任？

　　中国人也是人，这个民族和所有的文明人类一样拥有良知，向往自由，渴望正义，愿意付出。只不过，与经济基础不适应的政治体制败坏了这个国家的根基，败坏了这个民族的法律和正义，败坏了这个民族的道德良心，几乎所有的人身不由己适应恶劣的丛林法则。

　　三十年来，我们的政治体制不是没有进步，但是和经济社会的进步相比，已经远远落后了，整个社会良心在复苏，大地震中能够看到那千千万万乐于奉献的人们，整个社会关于民主政治的观念已经转变，批评专制向往民主几乎成为全民共识，而官员的思维、语言、行为模式甚至面部表情都已经和这个社会严重脱节，一个鲜活的例子是，从外交部发言人到各级政府的新闻发布会引起人们普遍的反感。

　　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严重脱节预示着政治变革必然要发生，这不是以哪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并不希望革命和动荡带给普通人伤害，但是我们不得不担心，留给改革的时间还有多少。

　　现在，中国到了认识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并主动朝着政治文明方向前进的时候了。我们国家必然要实现民主法治的现代文明，这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这场变革的动力不是来自西方或东方的蛊惑，而是来自自然的人性，来自人类对真、善、美的追求。我们所要摆脱的不仅是二十世纪人类的梦魇，而且是上千年来深入这个民族骨髓的政治恐惧的阴霾。

　　从更广泛的意义而言，这场变革是人类两百年来政治文明变革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将是辉煌的顶点，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中国的政治文明不仅属于这个伟大的民族，而且属于全人类。自英国大宪章运动以来，在近八百年的时间里，人类政治文明经历了希望，也经历了二十世纪专制极权回潮的挫折，但是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人类追求自由民主的新秩序必将在我们这一代完成。

　　中国的政治文明将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一个新的起点。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人类从来没有摆脱过恐惧、暴力、残忍、邪恶的欲望等人性恶的一面的控制，人类的政治从未摆脱野蛮的丛林法则。中国的政治文明将标志着人类终结野蛮政治的时代，进入文明政治的时代，进入一个以道德良知为根基的文明秩序，人类将终结自相残杀的历史，共同分享和平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