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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锐:王元化与新启蒙

时间:2010-09-29 20:45:29 作者:admin来源:中国治理网阅读:1737


李锐:王元化与新启蒙
作者:李锐
 
  19823月,我被陈云派到中央组织部组建青年干部局,实现干部四化——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首先通过十二大,清洗文革中坏分子,选出新的年轻领导人,当时称为选拔第三梯队。十二大结束后,立即全国换新的省部级班子,我参与其事。1983年初,上海成立新市委时,元化担任宣传部长。

  元化是黎澍介绍我们相识的,了解他的胡风分子经历,在长年逆境中,坚持独立思考,未脱离本行,特别是研究《文心雕龙》。当年我也是不赞成批判胡风的,庐山会议后开除党籍的罪状中,就有这一条。我敬重元化还有一个原因,知道他的父亲是清华大学的教授,他是在清华园长大的。1934年我没有考上清华,乃生平遗憾。

  记得江泽民到上海就任前,来我家辞行,我谈到上海不仅是中国经济的半边天,也是文化的半边天。这时元化已下岗,我建议他还可以起顾问的作用。后来知道,元化确受到尊重。听说有这样一件事:元化的夫人张可是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他们夫妇合译的《莎剧解读》出版后,江泽民曾打电话要了一本。

  关于我同元化的交往,现在记得的有三件比较重要的事,第一件就是创办《新启蒙论丛》。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讨论后,全国思想界面貌焕然一新。胡乔木和邓力群极为不安,胡乔木首先发难,反对周扬、王若水等谈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认为社会主义没有异化现象,个人崇拜、贪污腐化、以权谋私、变公仆为主人等等,只是消极现象,都不算异化。给人道主义戴上唯心主义的帽子,实际上是要保护人道主义所反对的神道主义和兽道主义,两者正是文化大革命的重要特征,想以此来掩盖毛泽东晚年的错误,并对当事人进行了严厉的组织和行政处理。后来他们还搞反对精神污染运动,被胡耀邦、赵紫阳很快制止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就一直影响到八九年那场风波了。

  当时我们这些不同意胡乔木和邓力群的左倾观点的人,都认为应当在思想理论领域中彻底澄清他们的错误,必须重新大举五四运动中民主和科学两面大旗,从而走上实施宪政的国家现代化的大道。《新启蒙论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大约在1987年下半年,元化来北京见到黎澍和我时,我们就谈到创办这个丛刊的设想。我们的共同想法是以此进一步解放思想,造成全民族的新启蒙运动,推动政治体制改革。由元化担起主编的职责,由黎澍、于光远、王惠德、李慎之、胡绩伟、秦川、王若水、李洪林、李普和我等人组成编委会;时任湖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省新闻出版局局长的李冰封,在征得省委副书记焦林义的支持后,将出版任务交给湖南教育出版社(冰封原任该社社长)。冰封跟我是老同事,元化直接同他交谈的。

  198810月,《新启蒙》第一期创刊,到19894月,共出了四期。第五、六期已经编好,由于来了那场风波,从第五期就被勒令停刊了。现在冰封将已出四期中和五、六期中重要文章的一些内容和目录,以及有关情况写信告我,特摘录如下:

  第一期有两篇重要论文:童大林的《中国改革开放与思想解放运动》,王元化的为五四精神一辩

  新启蒙笔谈中,刊登了夏衍、邵燕祥、金观涛、高尔泰等八人的有关文章,阐述何谓新启蒙。夏衍在文章中强调新启蒙要重提科学和民主,迎接时代的挑战,不能错过了目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邵燕祥则明确提出:思想文化的启蒙,意味着对原有结论的审视扬弃,过时的传统观念的更新,旧的思维模式的超越;重新认识历史和观念,中国和世界、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以及毛泽东思想。”(第四期)

  讨论异化和人道主义,作者们发表的意见,都不同意胡乔木的论点。先刊出王若水的《论人的本质和社会关系》,认为马克思的论点是:人的本质是自由,自由只能在社会中获得,但社会关系也会异化;人的存在也会同人的本质相矛盾,从而使人不成其为人。随后又刊出王若水的《社会主义社会没有异化吗?——答复和商榷》,正面反驳了胡乔木认为社会主义社会没有异化的奇谈怪论。此外,还刊出了高尔泰的《论异化概念》(第三、四期),从哲学史的角度,阐述了异化概念。

  发表了李锐的《庐山会议的由来及教训》(第四期),此文即《庐山会议实录》的引论与结束语部分。《实录》一书此时已决定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和春秋出版社(中央党史出版社的副牌)联合出版,先内部发行。此文刊出后,引起广大读者的关注,各地发行机构纷纷来电、来函要书,一时供不应求。

  最先发表顾准的《希腊思想与史官文化》一文,并最先向读者介绍顾准其人。王元化在第二期编后中写道:顾准很早参加革命,但命运多蹇,在流离颠沛的黯淡生活中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悲惨生涯,于文革中身故。编者曾读了他的大量遗稿,对他十多年前处于封闭环境中所写的这些有见解的文章,不得不感到惊讶和赞佩,尤其在一系列论述民主问题的文章中的某些观点,今天看来仍堪称为先进的卓识。

  在被勒令停刊的第五、六期中,有如下一些文章未能同读者见面(底稿也找不到了):于光远的《关于当代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若干基本概念》,苏绍智的《对资本主义的再认识》,于浩成的《权力与法律》,黎澍的《新文化与传统文化》,王元化的《启蒙与人的觉醒》,邵燕祥的《文字狱传统在当代》等十余篇。

  19891月,元化到北京,开了一次关于《新启蒙》发行问题的座谈会。会后,就有各种谣言散布,公安部门就到湖南出版局调查这个丛刊的发行情况。一时风雨满楼,传言湖南省委要查封这个刊物,事实上也调去五、六期原稿审查,就这样不许出版了。风波以后,首先抓了李冰封开刀,安上了一系列罪名:背离党的出版方针,批准出版有严重政治问题的书籍推荐和批准出版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精英人物撰文和宣传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新启蒙》宣扬了一系列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观点,为资产阶级自由化精英人物制造动乱和反革命暴乱作舆论准备提供了阵地。对于光远、黎澍、曾彦修和我一些老同志创办的,由李冰封安排出版的《社会主义初级理论探索丛书》,认为这些书都是自由化的,都是为制造动乱和反革命暴乱作舆论准备。于是,李冰封受到留党察看并行政降级的处分。后来,中纪委曾批示要对李冰封错案加以复查,湖南只是草草应付一下,迄今未予纠正。

  冰封在信中说,王元化当时对这件事如此评说:要说,那时,全国都,但像湖南省一级这样左得稀里糊涂,左得愚昧无知,左得莫明其妙的,恐怕还很少见。

  第二件事。1994年,《顾准文集》出版(这本书是顾准的弟弟陈敏之编的),有元化的序言,他立即送给我一册。在这之前我只读过《新启蒙》上那篇文章,不太了解顾准其人其事其文。元化早年曾经在顾准领导下工作过,他说顾准的思想超前了十年。我读了《顾准文集》以后感到,不止同一般学者相比,顾准的思想大大超前;同善于思考的学者相比,顾准的思想也是超前的。我同孙冶方是对门邻居,很谈得来。他50年代就倡导尊重价值规律,是很重要的贡献。现在才知道,他是受顾准的启发,顾准比他更厉害。赵紫阳读了顾准的书,也向我称赞顾准是一位了不起的思想家。为此,我在《东方》杂志1996年第二期发表了一篇谈顾准的长文《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文中有三个小标题:受难使人思考,思考使人受难;对这100年的历史应有个反思;敢于思考最根本的理论问题。不料这篇文章发表以后,有人向我发难:请求党中央审查李锐,问他还信不信共,不信就送客。中直机关党委还将此信转交与我。我只得又写了一篇四千字的答辩文章:《小风波与大悲哀》,其中刊登了发难者对我质疑的五个观点(即刊《东方》原文中)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也有空想马克思设想的社会主义,是生产力高度发展的结果,是资本主义制度不能容纳的产物”;“可以说,从马克思到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都过分强调了阶级斗争的作用”;“迷信精神变物质,上层建筑改变经济基础,苏联失败了,斯大林失败了,毛泽东也失败了”;“列宁所痛斥和批判的第二国际,在北欧、西欧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倒是注入新的血液,也影响到北美,使资本主义并没有到垂死阶段,资本主义生产力尤其是科学技术的作用,还在进步发展中。在文中我最后写道:这次小风波引起我的大悲哀在于:时至今日,的东西仍有市场,类似文革的阴影仍未消散;市场与阴影,上面有,下面也有,社会上有,机关内也有。可是,同这种市场与阴影一直作斗争的人与文,包括我这个人及其文,却仍不免遭受明箭与暗箭的攻击,使人感到似乎有人还想搞以言治罪。

  第三件事是,元化好学深思,对重大问题常有独到见解。上世纪90年代,中共十四大前夕,我曾写过一篇八万字长文:《毛泽东晚年的错误思想初探》,刊在月刊《桥》1993年第1期,改题名:《悲剧,晚年毛泽东》,一次刊完。不幸的是,由于刊登了这篇文章,这个办了五年多的畅销刊物,就被停刊整顿了。元化读后,写给我一封六页纸的长信,下面都是他信中的话:

  你选择的题目是极思潮的关键。毛的失误不是因他教条地理解了马克思著作。我党左的错误往往出于教条主义,而他不是。他的理论有极强的个性色彩(你说的浪漫主义是对的)。他使用的语言也都打下他个性的烙印。就气质说,他决不甘为人后,在思想上即表现为不模仿别人,纵征引经典。也必夹己意,出自他自己心裁的创见。他是怎样失足的,其中原因错综复杂,一时说不清,要掌握大量资料长时间的研究,方才探知其底蕴。

  我要补充的一点是,他的两论是他的理论根底,除你文章所涉及的精神变物质外,我对你说的斗争哲学再作如下补充:

  毛比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评主义》更进一步,把实践作唯一标准,而他所谓的实践,又是一极为狭窄的范围,他用知性分析法把复杂的、丰富的东西经过抽象,舍弃其具体的血肉及细节,最终归结到一个概念中去。这种方法也来自传统的理学。如陆象山在鹅湖之会上与朱熹辩论所提的支离事业竟浮沉(嘲朱熹的繁琐),称其为简易工夫终长久。这二字大概也由他而波及其他老同志,无形中成了党内思想的一种模式。此话说来话长,容见面时详陈。总的来说,毛的思想方法是知性的分析方法,则往往将生动的、具体的、复杂的、丰富的东西化约为一种平板的苍白的概念。照毛化约的结果,实践最后抽象为斗争哲学。这与其说他性格好斗,毋宁说他的好斗是贯彻了他的实践哲学观。可是,斗争毕竟只具有普泛意义。如何斗?也就是说斗争必须选择一种最佳形式来进行,才能落实。毛所选择的最佳形式即他的一大发明:一切通过搞政治运动来实行,这就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由来。以运动贯彻斗争哲学的理论与实践是属于毛自己的。马恩列斯均无此说。如果一定要探其渊源,我认为是汲取总结了农民运动的经验,那篇列于卷首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不仅已露端倪,而且成了四十年后文化大革命的指导性蓝图。农民运动的经验加之他在党内积累和经历,明乎此,就可以理解曾经使我大惑不解的为什么建国以来运动一个一个不断,明乎此,也可以理解何以与人斗通过运动,与天斗与地斗为什么一定也要通过运动。回顾一下四十多年的历史,还没有一种政治行为不是不通过运动来进行的。毛根据自己的经验,认为任何事都是斗争,认为世界上没有对立的情况是不存在的。他撰写《矛盾论》时苏联正在批判德波林的理论,后来他也发动过一场批判合二为一观点的运动。《矛盾论》直言不讳:差异即是矛盾,这是他斗争哲学的核心。在此种思想的专横统治下,解放以来,我们的教科书看不到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重要范畴的多样的统一了,既然矛盾无处不在,对任何一个问题就要通过斗争去克服其中的矛盾。毛曾说:综合就是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这样阐释科学方法和哲学概念的综合,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毛从农民运动和革命经验,摸到这样一类规律:政治运动是进行斗争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用政治运动去进行斗争,是发动群众,调动群众积极性最便利的手段,力量大,速度快。他认为运动是使人净化达到轻个人重集体的惟一途径。群众只有在政治运动中才能提高认识,受到教育(即毛的实践出真知)

  为了写这篇纪念文章,我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这封信。本世纪初,曾接到上海来信,要给元化编书信集,我曾找到十多封元化给我的信寄出,大都是交流思想认识的。这些信我是否留了底子,也记不清了,这次只找到这一封多么重要的长信。

  元化一生笔耕不辍,思想独立,精神自由,贡献甚多,尤其人文科学方面。他的许多著作,我没有都细读过,更谈不上研究。他70岁的时候,我曾写了一首诗向他祝贺,以表我的敬仰心意:曾经刺额寻寻觅,因得文心瓣瓣香。思辨精神随老壮,一枝犀笔更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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