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高人先生提示我关注“选举网”上关于“左右派”问题的讨论,因此,这篇文章是专门与王霄先生和高人先生切磋问题的。我谈三个问题:第一,当代中国政治生活里存在哪些派别?第二,官民矛盾是不是中国政治的最主要矛盾?第三,民主的本质要义是什么?这三个问题谈完,真假民主的问题就会自然明了。
1,中国政治的五大派系
以前写过一篇叫“中国民主论战中的四大派系”的文章,现在写“中国政治的五大派系”,算是从理论到现实的一个对应。高人先生问我:“能不能以右派为荣?”我原以为,当代中国的右派,就是政治上主张民主宪政,经济上主张市场经济,法律上主张法治立国的人。我曾经跟朋友调侃说,在中国,只要你叫民主你就是受欢迎的政治学家,只要你叫市场你就是受欢迎的经济学家,只要你叫法治你就是受欢迎的法学家。所以,就受欢迎的程度而言,也许确实可以“以右派为荣”。但是,右还有不同的右法,本文要深入探讨的,就是民主的不同种类和真假。
关于中国的政治派别,我曾经提出一个五大派的分类法:民主原教旨主义,教条原教旨主义,权力原教旨主义,民粹原教旨主义,市场原教旨主义。但我现在觉得,这个分类还不够“政治”。中国现在最大的“政治”是“一党还是多党”,所以,我又理出一个五大派系的分类,从左、中、右分别是:一党保守派,一党改革派,一党民主派,多党温和派,多党激进派。
这个分类试图抓住现在的中国人对一党政治的现实态度,所以,五派里“一党主导派”占了三个,“多党民主派”只有两个。一党保守派接近于现在的“毛左”;一党改革派靠“中”,是现在的政治主流;一党民主派主要是“民主社会主义者”,主张在一党领导的现实下搞社会主义民主宪政;多党温和派则是“民主社会主义”的右翼,他们主张从一党过渡到多党;而多党激进派则在最右翼,他们坚定不移地认同自由民主,甚至也不讳言进行暴力革命。我感觉,这个“新五类”比原来的那个“旧五类”更加贴近现实,更加“政治化”。
王霄先生讨论的左右派合作,接近于这里说的一党保守派与多党温和派的合作。但是,这里五大派的分类标准是“一党还是多党”,不是“体制内外与政治倾向”,所以就有一个问题:“毛左”可能主要是一党保守派,但有没有可能也有一些属于多党温和派?提这个问题主要是考虑与王霄先生的讨论对接上,我下面会提出理由,分析为什么这个问题不重要。
按照这里的五大派分类,所谓“左右派合作”,主要就是“一党主导派”中三派的内部合作,以及三个“一党主导派”与两个“多党民主派”的外部合作。我的看法是,“一党主导派”中三派的内部合作有基础、也有可能,储建国先生提出的“党内两派和平共治”很接近这个意思,应该是比较现实的。但是,“一党主导派”与“多党主导派”的合作,我感觉几乎没有可能。下面分析理由。
2,官民矛盾不是中国政治的最主要矛盾
王霄先生提出了一个“左派右派息争罢战并肩战斗”的命题,这个命题是在“体制内外与政治倾向”的分类标准上提出来的。所以,质疑这个命题有两个办法,一是无意识地接受这个分类标准,然后讨论这个命题如何不现实;第二个办法是直接否定这个分类标准,然后在新的分类框架下讨论左右派合作的可能性。
大家已经看到,我这里用的是第二个办法。这是个釜底抽薪的方法,目的不仅是质疑“一党主导派”与“多党民主派”合作的可能性,而且在于质疑“左右派息争罢战”背后的思想基础,这个思想基础就是王霄先生提出的“官民矛盾”。
王霄先生是在“基本矛盾”的意义上讨论官民矛盾的。我感觉这是个误断,正因为这个误断,导致了他认为“左右派息争罢战”有可能。可在我看来,只有从“一党还是多党”这个要点出发,我们才能看清当代中国政治的本质矛盾;也只有从这里出发,我们才能发现“左右派并肩战斗”太过烂漫的真正原因。
关键之处在于,官僚权力、平等民粹、市场效率这几个方面,并不能构成中国政治矛盾的本质要害,“一党还是多党”才是当代中国政治矛盾的制高点。原因很简单,先假设中国多党民主化了,就像现在的台湾那样,你会发现,官僚权力、平等民粹、市场效率这三大问题还会照样存在。所以,想象中的官民矛盾,其实根本不是问题的重点。何况,以中国官文化之发达,官民矛盾是难以解决的。
在改革开放30多年后的今日中国,官民矛盾是现实矛盾,“一党还是多党”是观念矛盾,我判断,中国的政治现实,已经到了观念矛盾压倒现实矛盾的地步了。在中国,官民之间的现实矛盾尽管被打扮成“人民内部矛盾”,但在实际上它确实就是这个性质,而“一党还是多党”的观念矛盾,则已经上升为“敌我矛盾”的性质。
所以,要左派右派“息争罢战”,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并肩战斗”就更加无从谈起了。我坚持认为,“政治垄断最大化”才是中国政治的本质。王霄先生的“烂漫”,其实也可以从他对我的一个评论里看到,他说:方绍伟本应知道体制内改革的观点,“不过是着眼于改革的实践与步骤的,故此不可能一步到位,不能做到彻底,但已经有重大突破,这就可以。这时,以方先生之才之能,应当是作一篇彻底的社会主义民主和宪政理论”。
这里,从一步到位的立场出发,王霄先生认为“半步过渡”已经很不错了,然后希望我也从一步到位的立场“作一篇彻底的”文章。显然,王霄先生对我的理解不够准确。我是连“半步过渡”都认为太理想化了,还怎么可能去从从一步到位的立场“作一篇彻底的”文章呢?王霄先生显然太超前了,以我的偏见,王霄先生确实是高估了中国的“革命形势”。
3,民主的要义不是“民权制约官权”
但是,王霄先生“官民矛盾”的思想基础,却仍然不是他误判中国政治现状的要害。要害之处出在他对民主理想的认识上,这就是“民权制约官权”的认识。这里的问题是:民主的要义真的就是“民权制约官权”吗?
在我看来,官民矛盾问题,首先是一个官权如何分配的问题,其次才是一个民权如何制约官权的问题。但是,一般的理解正好相反,认为“民权如何制约官权”更重要。为什么?因为突出“民权如何制约官权”更符合一般人的愿望。为了讨论方便,我这里设想我自己强烈地支持这个愿望。好,立场问题解决了,我开始谈认识问题。我认为,不管我多么强烈地支持这个愿望,现实的情况还是:政治是精英政治,其次才是官民政治。我不主张“精英政治论”,我甚至讨厌“精英政治论”,但精英政治不是我主张出来的,是我观察出来的。
这就到了现代民主的本质这个大问题了。我的观察发现,现代多党民主的要义,根本不是一般人理解的,是民权制约官权;在更本质的层次上,多党民主是精英用制度手段防止政治垄断的宪政安排。我把现代民主或多党民主定义为“多党竞选、分权制衡、自由舆论、公民社会”,其中多党竞选为先,说的就是防止政治垄断的精英竞争为先。
民权制约官权不是多党民主的第一要义;精英之间防止个别集团政治垄断的宪政安排,精英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平等权利扩散到平民,这才是多党民主的第一要义。换句话说,“主权在民”是民主的第一规范要义,但“精英竞争防止政治垄断”却是民主的第一实证要义。
为什么平等权利扩散到平民后,民权制约官权不能上升为民主的本质呢?因为政治竞争不同于经济竞争,因为精英参与政治有成本的优势、老百姓关心政治有费用的负担。简单地说,不管政治制度是君主、党主,还是民主,精英政治确实是人类政治的本性。例如,特权作为一种等级位置而存在,这是政治的本来规定,多党民主根本不可能消灭特权,它只能改变特权的使用方式。
之所以说中国政治的基本矛盾上升为“一党还是多党”的矛盾,而且这个矛盾还只是观念矛盾而不是现实矛盾,那就是因为中国“一党还是多党”的矛盾,在本质上是“知识精英”与“政治精英”的观念矛盾,是反映“精英竞争防止政治垄断”这个民主要义的矛盾。与精英矛盾相比,官民矛盾不仅是从属的,而且是工具性的;在当代中国,“知识精英”和“政治精英”都在对民众做不同的“思想工作”。
所以,从“官民矛盾”看中国就把问题看偏了,从“体制内外”看中国也偏了,“一党还是多党”才是第一要点。“官民矛盾”和“体制内外”的视角也重要,但相比之下仍是在次。另外,体制内也存在多党温和派甚至多党激进派,就如体制外也可能存在一党保守派、一党改革派、一党民主派那样。
4,民主的类型与真假
但是,说中国政治的基本矛盾是“一党还是多党”的矛盾,还没有触及民主的类型与真假的细微之处。现代民主是“多党竞选、分权制衡、自由舆论、公民社会”的民主,可民主的类型与真假的要点,是在多党竞选和自由舆论上。
“精英竞争防止政治垄断”是民主的要义,但更准确地说,这个要义不能只被理解为多党竞选,而应该被理解为自由舆论下的多党竞选。新加坡有多党竞选,但新加坡对自由舆论的控制很严,对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和结社自由控制很严。有人说,新加坡有结社自由。我说,错了,注册自由不是结社自由。结社自由有三个层次,一是注册自由,二是行动自由,三是新闻自由。新加坡自由注册下来的政治团体,并没有很大的行动自由和新闻自由,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新加坡民主称为“非西方民主”或“东方民主”,不少人干脆就称之为“假民主”。
我这里要进一步分析的是,新加坡只是“非西方民主”的一种类型,是控制自由舆论的“非西方民主”,可以称为“非自由民主”。“非西方民主”还有一种类型,它严格控制多党竞选,但在涉及自由舆论的民权方面有所松动,可以称为“非多党民主”。你已经猜到了,有不少人主张在中国搞这种“非多党民主”,这些人我已经把他们称为一党民主派。
现在可以理解,把“精英竞争防止政治垄断”定义为“自由舆论下的多党竞选”(“自由的多党”)有多么重要。抛开古典民主不谈,真正现代意义的西方民主是“自由的多党”,没有自由舆论的民主只能是新加坡的“非自由民主”,而没有多党竞选的民主,则只能是中国的一党民主派设想中的“非多党民主”。
在中国的政治现实下,中国的一党民主派不想或不能谈“多党”,所以他们只谈属于自由舆论的民权,或者只谈一党框架内的宪政(一党立宪有两种谈法,一种是主张,一种是描述;我自己以前的讨论全部是描述)。当然,在一党民主派中,有的把一党民主当作过渡策略,有的则当成认真的目标。分辨的办法只有看他们的言论,没有别的公开途径。
所以,在中国,辨别“西方民主”和“非西方民主”很容易,什么人只谈“民权”或“一党宪政”,不谈“多党”,他们要的就是“非西方民主”,他们就是一党民主派或一党改革派。他们也许比不谈“民权”或“一党宪政”的人强,但不能因为他们相对强,你就认为他们要的是“西方民主”。这些人叫民主宪政叫得越响,他们离“精英竞争防止政治垄断”的民主本质就越远。如果他们打太极、谈“幸福”,那就更与民主的本质无关。我这里不关心他们的好坏,我只关心他们的真假。假的也可能是好的,就看你用什么标准;但千万别因为他们好,就说他们是真的。
一党民主可以被当作过渡策略,这进一步表明,“民权”不是要害,“多党”才是要害。原因很简单,“民权”是“党权”让多少的问题,“多党”是“党权”还有没有的问题。原则是无法妥协的,可妥协的就必定不是原则。这正好也证明,一党主导派与多党民主派是不可妥协的。
在一般情况下,“非西方民主”是“西方民主”的过渡;在中国的情况下,“非西方民主”是“西方民主”的坟墓。对清醒的多党民主派来说,一党民主越成功,他们就越失败。“非西方民主”对中国的好坏,当然也视个人的标准而定。
5,结论:“冷酷实证”是一服“清醒剂”
中国政治生活中各派的政治诉求,是否“只有在民主宪政的政治制度下才能充分的表达和实现”?在我看来,这是个有意义的问题,但王霄先生这么思考问题,却是从“规范要义”而不是“实证要义”的角度出发的。所以,王霄先生太过超前了,在“一党还是多党”的矛盾性质还没有看清时,就去讨论“民主宪政是我们眼下共同的奋斗目标”,去讨论“左派右派息争罢战并肩战斗”,就似乎有点一厢情愿了。因为,在“一党还是多党”的视野里,这种共同目标根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一党主导派容不了多党民主派。
所以,一党主导派与多党民主派之间的问题,就不是“会包容”和“讲策略”的问题,对这场斗争的残酷性缺乏理解,其实不仅是没理解中国政治的主要矛盾(不是官民的现实矛盾而是“一党还是多党”的观念矛盾)、没理解“主权在民”是规范要义而“精英竞争防止政治垄断”是实证要义,同时也是对中国政治文化缺乏理解的表现。我一直以民国初年的那场宪政斗争为例子,国民党对袁世凯的不妥协,以及“袁固多诈,孙亦无耻”等等,非常值得玩味。
在中国文化里,把不能说的真相说出来叫“不厚道”。我所主张的“冷酷实证”,其实只不过是把国人认为“说出来不厚道”的东西晾出来罢了,批评民主或专制都“不厚道”,但“冷酷实证”无非是一服“清醒剂”。
(方绍伟:“中国选举与治理网”专栏作家;
作者文集:http://blog.sina.com.cn/fangshaowei)
(“中国选举与治理网”首发)
*免责声明:本站文章图文版权归原作者及原出处所有 ,文章内容为作者个人观点,并不代表本网站。如果您发现网站上有侵犯您的知识产权的作品,请与我们取得联系,我们会及时修改或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