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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永年:道德解体与中国人的生存危机

时间:2011-11-22 21:26:18 作者:admin来源:中国治理网阅读:3141


郑永年:道德解体与中国人的生存危机

 

  在任何社会,立法的最终目标是扬善抑恶,维持社会秩序。但中国的立法则已经走向了反面,扬恶抑善。


  今天,没有多少人会怀疑中国社会道德全面解体的现状。最近在广东佛山所发生的一件事情,已经足以表明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了。这个事件对整个中国社会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力量,社会群体纷纷以各种方式表示关注。人们是否在作真正的内心道德谴责不得而知。即使有,光有内心道德谴责已经远远不够。那么多年来,类似的事件每年、每月甚至每天都在发生,只不过是发生方式不同罢了。每当类似的事情发生,社会也会谴责一番,反思一番。谴责也罢,反思也罢,必然积累成为一大堆愤怒。但事件一过去,愤怒也很快消散,人们也就忘得一干二净,没有在个人层面或者社会层面,留下任何个体的或者集体的记忆,更不用说是作任何真正有意义的道德思考了。在这样的情况下,社会道德状况不但没有进步,反而在急剧地每况愈下。


  在社会的记忆力越来越差的情况下,有必要再简单叙述一下事件的经过。这里引用《京华时报》2011年10月17日的一则题为“女童遭碾压十余路人不救 农妇施援手称不怕被冤枉”的报道。


  “两岁的小悦悦(化名)刚从幼儿园回来,妈妈收衣服去了。像往日一样,小悦悦一个人在家门口的巷子里玩耍着,厄运突然降临,一辆迎面驶来的面包车猛然加速,将悦悦撞倒卷到车底,右侧车轮从悦悦胯部碾过。司机停了一下车,又加油门开走了,后轮再次从悦悦身上碾过。痛苦的悦悦已无力大声呼唤妈妈,更无力挣扎。一个目击者从她身边走过,看都没看她一眼。又有两名路人从悦悦身边经过,同样漠然不理。这时,一辆小型货柜车开了过来,司机好像没有看到地上的悦悦,再次从她身上碾过。此时的悦悦已经一动不动。接下来的5分钟更像一场噩梦,有十多位路人从悦悦身边走过,每个人只是看了看,没有人伸出援手,哪怕是打个电话求助。路边的店铺里似乎也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人出来看一眼。就这样,先后18人从悦悦的身边走过。生死关头,一位身材矮小的捡垃圾阿姨发现了悦悦,她立刻放下手上的麻袋,试图扶起悦悦,但悦悦已经瘫软。阿姨只好把悦悦从路中间挪到路边上,然后向四周呼救。仍然没有人出来,阿姨向巷子里跑去,几秒钟后,悦悦的妈妈跑过来,惊慌失措,她抱起血泊中的悦悦,疯一般地冲向了医院。”


  人们一般认为,在世界上,中文是一种表达人类情感的最好语言和文字,无论是恨还是爱,无论是颂扬还是鞭笞。但对上面这段文字所描述的非道德行为,人们已经找不到确切的词汇了。有人说,冷漠、凶残、无耻、暴虐、灭迹人性、惨绝人寰,所有这一些能够在中国的词典里找得到的词汇,都不能表达人们心中的感受。


  道德危机危及生存安全


  社会的愤怒情绪可以理解,也是道德存留的证据。不过,人们是否意识到了,中国的道德危机正在很快演变成为社会个体的生存危机。危机已经深入到人们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危及到每一个人的生命。危机不仅仅是深刻的社会信任问题,例如你所吃的食品是否含毒,医生是否为你看病,司机是否能够把你安全带回家,而是演变成为在你弥留或者绝望之际,是否会得到最后一刻的帮助。如果当一个人在弥留之际,在绝望之际,所得到的不仅不是帮助,而是像两岁的小悦悦所得到的,那么任何人的确应当感到恐惧。很显然,这样的事情,很可能在某个事件、某个地点、以某种方式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社会大厦正在倒下,这是比任何东西都可怕的一件事情。在任何社会,任何一个组织倒下了,并不要紧,因为只要社会存在着,人们可以找到替代组织。即使国家发生危机了,也不要紧。国家是任何一个社会最重要的组织形式,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因此给予国家至高无上的地位。不过,国家还是比不上社会重要。例如犹太民族在没有自己的国家的情况下,生存了数千年。只要社会在,生活于这个社会之中的成员,必然可以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生活的组织方式,国家只是其中一个组织而已。


  但一旦社会道德解体,人的生存危机就来临了。社会之所以成为社会,就是因为存在着凝聚社会成员的道德体系。历史地看,任何制度都是道德价值的外化表现。世界上,不同的宗教、文化和价值体系,决定了不同的制度体系,而不是相反。


  正因为这样,13亿人的确应当认真反思类似小悦悦那样的非道德事件。这不仅仅是为了这个社会,为了他人,更重要的是为了每一个人自己。理由很简单,社会道德一解体,这样的事件随时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无论是富者还是贫者,无论是有权者还是无权者。任何一个人,如果要避免成为道德解体的受害者,就不要成为加害者,不要成为对非道德事件的漠视者,不要成为冷嘲热讽者,更需要检讨自己的行为。


  首先,各级当政者应当反思。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当政者已经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类奇迹,数十年的高速经济增长、数亿人脱离了贫穷、高铁、奥运会、世界博览会、孔子学院,等等。所有这些构成了一些人津津乐道的中国震撼。但是,当政者是否想过,中国社会已经变得怎样了呢?三十多年来,人民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为的是创造一个更能适合他们生存和发展的社会。但是今天会有多少人说,这个社会正是他们所期望的呢?各级政府在追求GDP(国内生产总值)的同时,是否也在急速地破坏着人们赖以生存的社会呢?道德尽管是“私”领域的事情,但政府是否要为道德的解体负责呢?公共秩序是政府存在的最基础的责任,现在连这个公共秩序都维持不了,还要政府干什么呢?中国的崛起震撼了世界,中国社会的道德解体也在震撼世界。世界各大媒体都在传播像小悦悦那样的事件,其对人们所产生的负面震撼,需要多少次奥运会、多少回世界博览会、多少个孔子学院、多少点GDP所产生的正面震撼来弥补呢?或许,永远不可弥补。只要是人类社会,人是价值的终点。人没有了价值,那么其他所有的一切,不管多么辉煌,都是虚空。


  中国的有权有势者更应当反思。类似小悦悦这样的事件发生在中国社会的底层,引发了那么多人的同情心。但如果类似的事件发生在有权有势阶层,中国社会会怎么样?因为过去数十年社会“异化式”的发展,中国已经形成了各种各样的“仇官”、“仇富”风气。有钱有势者当然不会以如此“低级”的方式成为受害者。但是,他们也很可能会随时以其他比较“高级”的方式成为受害者。以往的经验表明,他们往往是加害者,用权用势来加害于社会的弱者。正因为如此,他们往往不但不能得到社会的同情,反而会成为社会底层的受害者。中国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中,有多少皇家贵族、达官贵人被宰杀,被虐待,有人去同情他们吗?当代中国社会的富二代、官二代,出了事情,有人去同情他们吗?有权有势者应当向自己提一个问题:生活在一个道德解体的社会安全吗?如果不安全,那么就不要再以各种方式加害社会,同时也必须为社会建设担负起责任。


  政、媒、学界的集体失职


  中国的立法者尤其应当反思。实际上,类似“小悦悦”这样的非道德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首先应当蒙羞的是中国的立法者。在任何社会,立法的最终目标是扬善抑恶,维持社会秩序。但中国的立法则已经走向了反面,扬恶抑善。改革开放以来,立法者已经通过了多少个意在促进经济发展和增长的法律和法规,但又通过了多少个意在社会建立的法律和法规呢?


  在种种由食品安全导致的人命案例中,加害者得不到惩罚,而受害者得不到正义。在一些事件中,扬善者不仅得不到奖励,反而往往受到惩罚,例如已经发生了多起扶起倒地老人,反而成为被告,受到惩罚的事件。医生可以不接受爱滋病人,可以因为病人没有足够的钱而中途中断医治。在各个领域,人们很容易提出一大堆这样的事件来。但为什么立法者对此无动于衷呢?那些不接受爱滋病人的医生、那些因为病人没有足够的钱而中途中断医治的医生、那些没有足够的证据却把倒地老人扶起来的善者告上法庭的人、那些在食品中加毒(无论以何种方式)的人,不应当受到严厉的法律惩罚吗?在所有类似的事例中,光诉诸于道德是远远不够的,立法成为必要。正是因为中国的立法不能惩罚不道德的行为,张扬着更多的不道德的行为。


  中国的媒体在这一系列非道德事件中也需要承担责任。大众媒体担负着大众教育的责任。如果媒体要担负起这个责任,社会责任感是前提。很显然,中国的媒体已经具有强大的新闻炒作的功能,但没有社会责任的影子。不难理解,中国的媒体在探讨应当讨论的话题方面仍然面临巨大的制约,但这并不妨碍媒体走向那些管理当局忽视的领域(例如道德领域)进行大肆炒作。而对某一事件进行炒作的时候,媒体只有利益概念,而无道德概念。更进一步,因为没有道德概念,媒体已经成为一些人制造不道德的有效平台。前段时间的“郭美美”事件是一个典型。不过,通过媒体这个平台的炒作而一夜成名的案例是层出不穷。


  那么中国的学界和知识界呢?在任何社会,学界和知识界是一个社会道德价值最重要的载体之一。他们掌握着道德的话语权,是教育者。学界和知识界的道德水准,基本上能够反映一个社会的一般道德水准。中国的学界和知识界本身的道德水准并不在本文的讨论之列,但不难发现这个阶层对中国道德的解体也有责任。很显然,他们忽视了道德建设。多年来,学界和知识界都在作意识形态的争论,讨论意识形态的普世价值性或者没有普世价值性,大家都在谈论民主、自由、社会正义和公平等等是否是普世价值。自由派说有,左派说没有,自由派强调民主自由,左派强调公平正义。但为什么没有很多人讨论道德的普世性呢?民主、自由和公平正义等价值是道德体系的外在体现,而不是相反。那些整日把民主、自由、公平正义挂在口上的很多人,实际上在做着损害一般道德的事情。没有了作为人所应当具有的一般道德,哪里会有民主、自由、公平正义?左派和右派天天争论着和中国社会毫不相关的话题,把自己打扮得似乎比谁都道德,但却漠视着道德的每况愈下。那么多人为什么争抢着为权力说话,为利益说话,为什么没有多少人来为社会的底层说话,走在保护社会的前列呢?


  那么,一般社会公众是否可以逃避责任呢?也不能。每当像“小悦悦”那样的事情发生,人人都道貌岸然起来,人人口诛笔伐,甚至对当事者进行各种方式的攻击。但他们是否想过,如果他们是18人中的一人,又会怎样呢?如果社会上真的有那么多的人具有正义感,具有道德感,那么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还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呢?道德衰败的趋势得到不纠正,还是因为人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私态度所致。表达同情的心情、愤怒的心情很容易,但要改变道德衰败,就必须诉诸于运动,从自己做起。如果对有钱有势者、学界知识界、媒体等角色已经失望,那么社会必须起来自我拯救。


  社会需要道德,个人的生存需要一个道德的社会。没有道德就无以成为社会,个人也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没有了基本的道德,就会演变成人与人之间、社会群体与群体之间的“战争”。中国社会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离这样一场“战争”就不远了。没有人会希望这样一场“战争”发生,因为届时人人都会成为受害者。如果不想得到这个结局,那么现在应当是行动的时候了。


  作者是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
 

来源: 共识网—作者专栏 | 来源日期:2011-11-22 |  作者:郑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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