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0-12-06 21:00:24 作者:admin来源:中国治理网阅读:2186
郑永年 著名学者
在制度建设上,先民主选举然后再开放。经济改革也是一步一步来的,不是一步到位的,先从农村改革,后从城市改革,然后在城市的改革方面,先不要动国企,先把民营企业发展起来。
2010年11月底,记者采访了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著名政治学家郑永年教授,在一个小时的专访中,郑永年对中国社会、经济、政治、外交、文化领域内的诸多热点提出自己的观点,特别是,当前不断被提及的中国政治体制改革进入深水区后的一系列问题;如何理解中共中央提出的“包容性增长”,矛盾凸显期的中国最迫切需要怎样的改革?
国企不能再挤占民企空间
记者:中国社会已经到了矛盾凸显期,您认为中国社会最突出的矛盾是什么?
郑永年:中国社会目前的矛盾有很多,比如:政府和人民之间的,国家和社会之间的,各个社会群体之间的,最突出的矛盾就是温家宝所说的社会缺少公平、正义。现在,经济扩张非常厉害,但是这个好处并没有走向社会和人民,而是走向了少部分人,社会越来越两极分化了,这就是为什么要调结构的主要原因。多年以来,经济扩张都是以破坏社会的方式进行的,教育产业化、医院产业化、房地产产业化,使得整个社会破坏掉了。我们应该认识到,经济发展本身毫无意义,它只是个工具,我们的目标是建设和谐社会,以包容性增长的方式实现社会发展。
记者:“包容性增长”这个词最近很热门,您对“包容性增长”的理解是什么?
郑永年:包容性增长和排斥性增长是相对的。包容性增长也可以说是开放性增长,它并不意味着是完全平等的社会,但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善自己的前途,改善自己的环境。包容性增长需要在经济高速增长的基础上,进而实现全面小康社会、实现橄榄形社会,社会不稳定的话经济发展是没有基础的。排斥性增长带来的结果是经济发展了,但利益是流向少部分人,大部分人很难获得利益,在排斥性增长的模式下,大家工作都很辛苦,就是挣不了钱,大部分钱都被资方或者政府拿走了,这是排斥性增长。
为何要强调包容性增长,因为目前中国的增长是一种排斥性增长,经济增长越快,社会就越不公平。
记者:要解决社会不公平这个矛盾,您认为最迫切需要的是怎样的改革?
郑永年:经济结构调整。现在,中国的经济结构很不合理,国有企业越来越大,挤占民企空间,而中小企业的大量发展才是解决就业、解决收入分配最有效的一个最优结构。而且,中央政府的税收能力越来越高,财政收入越来越多,造成了国富民穷,钱是收上来了,却被资本和权力拿走了,这样取之于民,用之于小部分人,一旦民要造反,社会就不稳定了。国家必须返财于民。但目前有一个比较错误的提法是强调二次分配,我认为,目前国家二次分配的能力还没有达到,初次分配在中国的经济结构调整中更重要。
记者:您认为应该怎样处理好初次分配和二次分配的关系?
郑永年:初次分配和二次分配都很重要,但是光强调二次分配是不够的。在二次分配中,地方政府应当做的没有做起来,包括医疗、教育、社会保障等方方面面。中央把钱收上来了,责任却要地方政府负担,地方政府钱哪来呢?中央向地方要,地方向老百姓要,造成了教育产业化、医院产业化、房地产产业化,这都是地方政府要钱的方式,地方政府不仅不投入,反而通过强制性的行政手段将这些产业化,这样社会就不稳定了。
记者:您担心中央收上来的钱都被权力和资本拿走了,您认同“中国正在大步走向权贵资本主义”这个观点吗?
郑永年:权贵资本主义就是官员和资本结合,但这也不是中国现在才有的社会现象,中国在国民党时代就是这样的。中国现在不仅是权贵资本主义,而是双重资本主义,国家政府本身也是资本,政府本身也是资本家。国家不仅是权力的问题啊,一个是所谓西方的资本主义,还有一个国家资本主义,这双重的资本主义比权贵资本主义还要厉害。这样来说,中国有三种资本主义,一个是资本主义,一个是国家资本主义,还有两者结合的权贵资本主义,所以社会的空间很小。
记者:您如何看待国资委的定位?
郑永年:国资委有什么定位呢,就是赚钱,国企赚钱有什么本事,又不是通过竞争产生的,所以国企民企外资都要有公平竞争的机会,国企各个方面,政治的优惠,法律的优惠,不叫竞争,不是通过竞争扩大的。
国企本身就是这样,体制不改革,哪个人来都会这样做的,不仅是王勇的挑战,中央领导层国企怎么定位,把国企比作西方的公共部门是完全错误的,西方的公共部门是属于全体人民的,公用事业是有很多的规定的,国企老总不能自己定工资,国企不能自己分财产,员工工资不能随便定,中国国企不是国家的,国企是代理人的,是掌权者的,以国家的名义进行自己的利益,中国国企赚钱和百姓什么关系,跑到了代理人那去了,这是国家要想清楚的,定位不清。 银行向外资开放,不向民间资本开放,这很荒唐,外资可以利用中国国家权力向中国老百姓赚钱,而又不给百姓利益,这是荒唐的。
记者:您说中国没有经过商业文明的洗礼,是指中国没有经过资本主义这个阶段吗?
郑永年:对,这个商业是指的现代商业,以前中国讲士农工商,把商放在最后一位,现在商的地位倒过来了。
政治体制改革决不能作秀
记者:目前种种的矛盾表明,90年代初以来形成的增长主义的政经体制已经触及天花板。在这种背景下,您认为中国政府应该从哪些方面重建执政的合法性基础?
郑永年:中国的很多事情都显得很有理想,但我们需要一件一件地去做,哪怕是一届政府做一件事。合法性基础关键要看怎么去找,光开放选举并不能说明合法,一开放选举,整个社会就乱了,合法性反而降低了。政府应该着手从正面做好一件事,比如说改革房地产市场,哪怕是花五年十年的时间,如果治理好了,合法性基础就不是现在这个程度。如果什么都想做,什么都做不好,这就是作秀。
记者:这是否是由政府的不连续性造成的,上一届政府的目标还没有完成,就换了下一届政府。
郑永年:中国政府的连续性还是不错的,关键是党内对很多问题没有形成共识。如果党的内部大家都有共识了,就可以集中各方强大的力量来做,奥运会和世博这样的盛会都能办下来,对于如何改革却没有共识。共产党的两大武器,一是思想,二是组织。中国的组织已经相当强大,目前有将近八千万党员,所以主要需要解决的就是思想路线问题,可是现在的思想路线都很保守。
记者:您怎样看待经济、政治改革的优先序列问题?
郑永年:在这个改革序列的问题上,可以先易后难。比如说,在制度建设上,先民主选举然后再开放。经济改革也是一步一步来的,不是一步到位的,先从农村改革,后从城市改革,然后在城市的改革方面,先不要动国企,先把民营企业发展起来。并不是说开放选举就叫政治改革了,制度建设包括很多方面。邓小平开始建设退休制度,要是还没有退休制度,造成的后果是几个皇帝要同朝了。
记者:您认为中国有可能实现人们所说的“善治”吗?
郑永年:“善治”对于中国来讲一直是口号性质的。中国在这方面提不出概念,把西方提出的概念拿过来炒作。比如,西方已经提了很多年的good governance(善治),中国虽然提了这么多年,但是我们看到中国的governance越来越差。
邓小平说“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现在不仅仅是离全面小康很远,社会的现状是财富越来越流向一小部分人。仅仅是一些讨好百姓的政策并不能叫good governance,必须要有一个好的社会结构。中国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社会结构,要谈善治、要谈和谐社会就是纸上谈兵。结构性的改革非常重要,马克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现在经济基础已经变化了那么多了,上层建筑还是不变,两者肯定是脱节了。
记者:社会能否稳定很重要的就是取决于是否有一个强大的中产阶级,您认为应该怎样培养中产阶级?
郑永年:中产阶级社会怎么培养,中国的经济结构不调整就产生不了中产阶级,目前中产阶级在中国的基础还不够。中产阶级在中国的力量还非常弱小。只要房价一提高,教育成本一提高,今天的中产阶级就变成明天的贫穷阶层了。西方的中产阶级比较稳固是因为他们有很好的社会保障,欧洲对中产阶级就保护得比较好。好的社会都是资本主义社会加社会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市场经济创造出社会财富,能创造出一个中产阶级来,但资本主义社会是不能保护中产阶级的,那么需要社会主义来保护社会创造出的财富给中产阶级,这样的社会是最好的。现在中国正在社会两级分化,就不能很好的保护中产阶级,两个主义一定要平衡。
现在中国走在两个极端上,左派要搞社会主义,但是右派说你们想回到贫穷社会主义吗?右派想走资本主义道路,但是左派说你们把社会功能忘了吗?两个主义结合起来才能形成最好的社会结构。
记者:从地方政府的角度来说,中国没有形成善治的根源是什么?
郑永年:从财政上来讲,九四税制以后,地方政府的钱不多,中央政府出政策,地方政府出钱,中央和地方的关系需要改革。而且,从中央政府到地方分权是分类分权,并没有向社会分权,地方政府很容易形成土皇帝搞小专制,所以社会也需要权力,要考虑地方政府如何受到制约的问题,要靠宪政制约地方,地方制约中央。分权必须包含两种方式,既要分向地方,又要分向社会,建立公民社会非常重要。在这个过程中,媒体也要发生作用,推动公民社会的形成。
中国的地缘政治在亚洲
记者:您怎样看待中国在亚洲以及国际上的话语权?
郑永年:中国现在在国际上并没有得到太多话语权,中国的地缘政治在亚洲,周围有着几十个国家,地缘政治非常复杂。但是中国目前的地缘政治却不在中国,而在非洲或者其他地方。当然非洲、欧洲也很重要,但是那不是重点,在外交重点上应该有个优先顺序。所以按照目前这个状况,中国在亚洲能崛起吗?所以在外交政策上,也要调整。对欧洲、拉丁美洲、非洲可以多强调经贸关系,没必要把全部精力放在那里去。
但是中国在处理与亚洲其他国家的关系上遇到了一些困难;有困难不代表可以忽视这个问题。中国总说远交近攻,这是回避矛盾的一种做法,如果近的关系处不好是对中国非常有害的。中国现在在亚洲和一个国家的关系都没有处理好。
西方媒体有独立的知识阶层
记者:您对中国媒体的看法是什么?
郑永年:中国也没有西方意义上的知识界,而且中国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媒体。媒体就是传达、解读信息的。西方社会政治权力、经济权力、社会权力、知识权力都是独立的,而中国的知识权力是依附于资本的,温家宝很多年前就在抱怨“中国没有穷人经济学家” ,中国的知识阶层都在为资本和权力说话,但这也不能怪媒体。西方的媒体做得好是因为它们是一个独立的知识阶层。
记者:那么中国应该如何形成一个独立的知识阶层呢?
郑永年:这是一大头疼问题。中国几千年来都有过独立的知识分子,但是现在没有了。以前的信念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现在的做法是“五毛党”。中国没有一个独立的知识阶层,就无法实现文化崛起。
但是中国还是有一些学者被冠之以“有良知的经济学家”的称号。丁学良说中国有五个经济学家,我认为中国一个经济学家都没有。中国的经济学家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资本和权力说话,而另一部分拿西方的标准来评论中国的问题,但这个又不符合中国现实,这是个矛盾。
记者:为什么中国有着五千年的历史还是没能形成一个独立的知识阶层?
郑永年:这就是对中国文化的考验。世界上有基督教文明、穆斯林文明、儒教文明,从广义上来说,基督教文明调整得比较好,穆斯林文明调整得比较差,中国的文明到现在还面临着挑战。中国几千年来都是农业文明,西方经历了工业跟商业文明。而中国的文明没有经过商业文明的洗礼。古代的士不向权力屈服,有一种“士可杀不可辱”的精神,但是现在权力利用经济力量和商业力量来使知识分子屈服投降,这就是对中华文明的一大挑战。
记者:您怎么看待中国模式这个提法?
郑永年:对,现在有很多学者都在谈论,但是我并不是很认同这种提法。模式是需要一个漫长阶段能形成的,只有恒定不变的才能叫模式,但是中国的政策几年就一个变,如果说叫中国的政策模式或者改革模式还是可以的。我们倒是可以总结、研究一下中国几千年来的发展,哪些模式传承下来了,哪些模式受到挑战了。世界上没有一个完美的模式,任何模式都有好坏两面。
记者:您认为制度改革比文化创新更重要的吗?
郑永年:文化和制度本来是一体两面,单独去改革文化肯定不行,文化是制度的产物,在同一个制度下生活久了自然就产生了文化。文化很抽象,制度是很具体的。自从五四运动以后,中国的文化就一团糟,到现在一个世纪过去了,新文化也没出来。必须反思一下,中国产生了什么新文化,并且传统文化也是不能抛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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