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和谐需要“第三方”

创造和谐需要“第三方”

 —来自王家营村的报告

 
作者：周鸿陵 

“和谐实验”项目组成员与王家营村村民代表

    王家营村隶属于河北省保定市容城县晾马台乡，与著名的小商品集散地白沟市场隔河相望，有白沟大桥相连。独特的区位优势，使王家营村随着白沟市场的兴起而逐步融入了市场经济之中。在市场化的过程中，王家营村享受市场化带来的繁荣和富裕，同时也体验到了市场化进程中的痛苦和艰辛。这一切，都直接源于桥南市场的开发。

  开发   

桥南市场位于白沟大桥之南，北起白沟河，南到津保公路，东边与白沟市场通过白沟大桥相连，西到王家营村。

 桥南市场开发起源于1992年。当时，整个中国都沉浸于开发热之中。大大小小的开发区就像大跃进时期的钢厂一样，遍地开花。有国家级开发区，有省级开发区，还有地市级开发区、县级开发区、乡级开发区，走进某个村你也会迎面看到"xx村开发区"的招牌。桥南市场就是以开发区的名义开始建设的。不过，这片开发区和许多开发区一样，并没有政府的批文。开发区的501亩土地在开发热中匆匆忙忙卖给了不同的公司和部门。北京华宇房地产综合开发公司于1992年由容城县经济开发办公室协调，以250万元购买王家营村200亩土地；天津霖达实业发展有限公司于1993年出资187.5万元，购买王家营村土地150亩；天津亚中房地产开发公司于1993年出资100万元购买王家营村土地80亩；另有71亩土地被县税务局和县工商局占用。当时，这些土地出让购买手续都不健全。三家公司占用的土地后来补办了相关手续，容城县土地局也颁发了土地使用证，但这三家公司都没有进行有效的开发。华宇公司投资最多，大约二千多万元，但最终也没有完成开发，只是在其中的93亩土地上建了几栋楼房和几间商亭。霖达公司则投资了一部分资金，建了一栋开发楼。亚中公司买下土地后，没有进行任何开发。需要说明的是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除了国家整治"开发热"，开发商融资困难之外，也与当时以村支书为首的黑势力团伙对开发商的干扰阻挠有关。总之，随着"开发热"的减退，这片土地大部分处于荒芜之中。

  问题

    如果没有2000年原村支书为首的黑势力团伙被打掉，王家营村民或许还生活在懵懵懂懂之中。因为王家营村的黑势力占据了开发商留下的楼房商亭，而有关部门则从王家营村土地买卖中截留挪用了近200万元。当时的情形是，开发商弃地而走，黑势力占地渔利，有关部门挪钱而用，普通村民则既不敢怒又不敢言。

    黑恶势力被打掉后，新的开发商巨德勤接手了北京华宇房地产开发公司，村民选出了承诺维护村民利益的村委会。但由于村民认为开发区土地出证手续不完备，土地所有权转移不合法，土地补偿款偏低，一些村民开始向县土地部门上访，要求收回土地，并对新的开发商施工进行阻止。王家营村问题在搬掉黑恶势力后开始显现，村民以主人翁的身份开始走上了土地维权之路。

  维权

    黑势力团伙被打掉后，村民黄小田、刘贺群、张大井、王建国、宋虎田成了维权积极分子。他们先后到了国土资源部、河北省国土资源厅、保定市国土资源局、保定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容城县委、容城县人民政府、容城县国土资源局进行上访，但都没有得到令他们满意的答复。

    2004年3月，王家营村民代表和村委会进行换届选举，一些维权代表纷纷当选为代表和委员，其中黄小田当选为村民代表，刘贺群当选为村民委员会主任，张大井、王建国、宋虎田等人当选为村委会委员。王家营村土地维权问题开始走上了从村民维权到村委会维权的道路。

    新的冲突起源于北京华宇公司法人转交后，华宇公司着手对200亩土地的重新开发。王家营村委会于2004年3月和2004年4月分别向河北省城建局、容城县国土局发函要求对华宇公司的开发进行阻止，但都没有明确答复。之后，王家营村委会感到通过政府部门进行干预来解决问题没有效果，他们开始运用司法程序来进行维权。他们以毁坏小麦青苗为事由状告华宇公司，要求华宇公司对村民进行补偿，以此使华宇公司推迟施工，但这起官司最后以和解而告终。几乎与此同时，王家营村民委员会把容城县国土资源局、容城县建设局分别告上了法庭，以开发商没有任何审批手续开工建设为事由，状告容城县国土资源局和建设局"行政不作为"，要求国土资源局和建设局制止开发商行为。容城县法院则不予受理，使这两起行政诉讼一直打到了保定市中级人民法院。2004年8月9日，保定市中级人民法院下达裁定书认为"王家营村民委员会诉讼请求不具体，不符合行政诉讼的起诉条件"驳回上诉。村民委员会想通过行政诉讼进行维权的希望也落空了。

    在王家营村通过行政、司法维权的过程中，他们得到了一位容城籍老作家任彦芳的支持。任彦芳通过一些关系向河北省委的主要领导反映了王家营村的土地问题，在省委主要领导批示下，河北省国土资源厅对王家营村土地问题进行了调查。调查报告的主要结论是华宇、霖达、亚中三家公司占用的土地经过补办手续后属于合法使用，其土地所有权已由王家营村集体所有变为国家所有；县工商、县税务局占用的71亩土地没有办理征用手续，仍然属于王家营村集体所有土地，要求县工商局税务局依法退回。此外报告还查清了有关部门截留了华宇公司付给王家营村50万元土地补偿款，县有关单位向王家营村借款181万余元。之后，容城县政府根据调查报告落实了处理意见，县工商局县税务局占用的土地退回了王家营村委会，截留的50万元还给了王家营村委会；被借的181万余元则没有达成还款协议。王家营村对此处理意见仍然不满意，继续通过上访，通过阻止开发商施工来维权。

    2005年8月16日，华宇公司的施工单位负责人王鹏指示陈超等人手持砍刀、洋镐柄将村委会成员张大井及其妻子叶小芬打伤，这一恶性事件出现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王家营村的维权活动处于低迷之中。王家营村开始探索新的维权道路。

  研究

    一个学者说过一句很绝对的话：中国今天所有问题都与社会转型有关，所有问题的解决也都须从社会转型方面着手。这句话是有点过于绝对，但在大部分领域是正确的。就国际经验而言，当一个国家或地区人均GDP超过1000美元时，这个国家或地区进入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社会问题显著增加。社会分化、制度紊乱、道德下滑、社会冲突加剧等。中国从2003年开始人均GDP超过1000美元，社会矛盾在此前后明显加剧，社会冲突明显增多，公民维权行动经过长时期积累，几乎"一夜爆发"。维权案件日益增加，维权人物层出不穷，维权手段千变万化。面对这一情形，人们发现政府管理模式严重不适应，机制研究滞后、应对措施失效。为了加强对社会转型的研究，北京新时代致公教育咨询中心（下称"新时代"中心）开始将重点转向探索社会稳定、推动社会安全转型、构建和谐社会的研究。这些研究，是进行王家营村项目的理论准备。

    当王家营村委会通过容城县一个著名的土地维权人士杨书田联系到"新时代"中心时，宋旭民、周鸿陵、张星水研究了土地争议的基本情况后，于2006年1月9日，决定接受委托，把理论成果运用到维权项目之中，创造一个通过对话、谈判、协商解决维权问题的个案。经过与村委会成员沟通，王家营村委会主要负责人接受了基本方案。2006年1月19日，王家营村正式委托宋旭民、周鸿陵、张星水为王家营村土地问题协调人，这标志着在对立状态中"第三方"的出现，给走出僵局带来了一线曙光；对"新时代"中心来说，一个个案研究的项目组成立了。

  准备

    在当今中国，仍然是大政府小社会，党政主导一切仍然相当普遍。对话协商的主动权并不主要由公民或NGO来掌握。由相对弱势者推动对话协商的尝试，是需要充分必要条件的，有赖于相当的智慧、韧性和社会经验。

    首先，要对各方进行了解。

    王家营的代表并不是一下子就可以理解、认同依靠对话、协商能解决他们的维权问题，从他们的经验来看，政府对村民的态度是强硬的、做法是蛮横的；但是，村民也有要改进的地方：他们对政府的看法往往会以偏代全，有片面性，对政府官员有抵触情绪，对话技巧也有待提高。但总而言之，村民注重的是结果，只要能解决问题，他们表示什么方式都能接受。不过，在以后的协商中，村民还是表现出了某些不妥协的倾向。

    项目组通过一定渠道对县主要领导进行了了解。县委书记刘建立，早年在保定市中级人民法院工作，有遵守法律依法办事的作风；县长孟宪玲，早年在保定市政府研究室工作，对农村土地问题有一定的研究；常务副县长刘延平，一直在容城工作，对当地村民了解很深，有亲民爱民的口碑；主管农业、土地、民政的副县长曾文，有多年的农村基层工作经验；主管市场建设的副县长师国立，也一直在容城工作，与群众关系较好。这个班子对王家营土地问题非常重视，2005年就由常务副县长、主管市场的副县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牵头成立了工作小组，其中主管农业的曾文副县长负责日常工作。日后，项目组也经常与他进行具体的讨论。

    此外，也对主要开发商进行了了解，主要是新任华宇公司负责人的巨德勤、以及在华宇公司占用的土地上进行开发的张友方、薛振海。这三位开发商也都期望能通过协商对话解决问题，使市场能够早日开发。

    各方情况基本清楚了，还要抓住最有利的工作契机：一个偶然的机会为对话协商打开了大门。2006年1月19日，项目组在接受王家营村委托协商处理土地问题的同时，也接受了委托，在2月召开河北省容城县王家营村土地被非法占用一案学术研讨会暨中外记者新闻发布会。项目组为大会召开进行了大量准备，请了著名的法学家、北大教授姜明安、著名的三农问题专家、北京理工大学教授胡星斗等人撰写了专家意见书，也向《南方周末》、《经济观察报》等多家媒体发了邀请，同时也给保定市政府、保定市国土资源局、容城县人民政府、容城国土资源局发了参会邀请。还与燕山大酒店也签订了开会使用场地的协议。有意思的是，项目组并没有考虑到，这个时间恰恰与全国政协会议、全国人大会议相隔时间很近，引起社会多方面的注意，从而间接地促使了容城县政府与村委会的直接对话、协商。在项目组专家的指导下，通过几轮对话、协商，首先解决了有关部门借用王家营村土地补偿款的问题。协议规定晾马台乡政府负责偿还100多万借款，首先还50万元，其余分别在2007年2008年还清。这为接下来的对话、协商开了个好头--使政府和村民都从协商对话中看到了积极解决问题的希望，也加强了双方互信。

  接受NGO

    但是村民的对话协商能力仍然是有限的，最重要的是缺乏理性的态度和缺少必要的技巧；而政府又常常用简单粗暴的态度"居高临下"，让村民难以接受。经过几轮对话后，双方出现了"对话疲劳症"。大家都感觉没有新意，急躁起来。非理性的谈判，很有可能损害谈判的本身，增加谈判的成本。这使双方都感觉需要增加对话力度，需要新的"因素"介入。但是政府方面对项目组的公正性仍存在怀疑，他们也害怕引进一个偏执的学者型谈判对象，"拉偏架"。后来曾文副县长说过，一开始我们对专家不放心，在收到周老师写给刘建立书记的信后，这个顾虑才打消。

协商在进行中

    其实这封信并不是周鸿陵一个人的意见，他只是这封信的执笔人。项目组认真分析了对话遇到挫折的情况，也对村民带回来的政府方面消息进行了认真分析。经过讨论，决定由周鸿陵在2006年4月9日代表项目组给容城县委书记刘建立写了一封信，表达项目组对王家营村问题的意见和建议。

    这封信首先介绍了项目组核心成员周鸿陵、宋旭民、张星水情况，表达了他们三个人虽然来自不同的领域，但共同的特点是对社会有责任感，追求通过和谐的方式来共同协商解决社会问题，表达了他们想使各方达到多赢、共赢局面，为容城县清除不稳定因素，创造一个和谐解决社会问题的个案的想法。其次介绍了项目小组在处理王家营村土地问题上的一系列构思，包括项目定位--服务社会，项目目标--促进社会和谐，利益交汇点--市场有效开发，项目原则--尊重历史、照顾现实，项目关键步骤--公民意识的培育，项目过程--协商妥协等等。强调"用和谐的思想指导解决问题，其过程将是一个协商、妥协、智慧、文明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每一方都要做到必要的牺牲，每一方也都会将自己的权益得到伸张。要放弃解决问题的传统方式，即完全斗争的方式，要在共处、共荣、共赢的基础上使矛盾得以化解"。整个信件长达3000多字，通过特快专递的方式递送到了县委书记刘建立手中。刘建立将这封信传给了容城县王家营村问题小组成员，经过开会研究，同意项目小组参与对话协商，来解决王家营村土地问题。

    4月20日上午9时，项目组成员周鸿陵、夏鸣远第一次正式参加了容城县王家村土地问题协商会议。会议在县国土资源局办公室召开。参加会议的由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曾文，主管市场建设的副县长师国立，县国土资源局局长夏吉良、王家营村村委会成员刘贺群、张大井，村民代表、开发商委托代表等21人。会前项目组成员与县政府负责人、国土资源局负责人进行了小范围沟通，保证了第一次协商会的顺利进行。会上各方一致通过，由项目组进行必要的调研，并形成报告，最终在报告的基础上通过协商解决问题的方案。这标志着项目组的努力得到了各方的认可，各方也接受了项目组居间协调的专家地位。

  调研

    调研的过程也是协商的过程，只不过是与不同方面的代表进行单独协商的过程，同时调研的过程也是进行公民意识教育的过程。调研的对象包括国土资源局、晾马台乡政府、王家营村委会、王家营村民代表、华宇公司及其在华宇公司占用土地上进行开发的张友方、薛振海为主的远大商贸城。

    整个调研历经45天，于2006年5月16日结束并撰写出了调研报告。报告对王家营村土地问题的产生、演变现状、焦点、进行了说明和分析，在调研的基础上落实了土地权属问题，根据调研分析提出了解决王家营村土地问题最终建议：开发商对王家营村进行必要的经济补偿；政府在王家营村所属土地的市场化过程中给予政策支持；王家营村对政府依法行政、开发商依法开发进行支持。

    报告完成后递送给所有的调研对象，并提交县委、县政府。各方对报告的结论都表示基本可以接受，也都表达了要继续委托项目组进一步开展协商工作。

  协商

    从2006年5月16日到6月22日，项目组组织了多次协商会议进行对话、协商。

    2006年6月26日，项目组完成了《关于解决王家营村土地问题的报告》，在报告中记载："鉴于霖达公司、亚中公司使用土地手续补办较早，土地征用价格差异不大，土地补偿基本公平，其重点围绕华宇公司使用土地问题进行了协商，最终达成了解决共识：因华宇公司使用的土地补办手续较晚，华宇公司出资150万人民币作为土地补偿追加款支付给王家营村委会，王家营村委会应积极支持开发商对其所开发的土地进行开发建设。"

    协商是最困难的阶段，也是各方讨价还价的阶段，同时在协商过程中也受到了多次反复的困扰。不过在项目组成员看来，这也是正常的。毕竟王家营村要将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投入到市场中，交给其他人开发，对土地的感情是很难割舍的，那种依恋那种无奈，也常使项目组成员感动。而政府也需要从主宰一切的位置上走下来，逐步接受政府、市场、社会共治的局面，那种转型是痛苦的--毕竟在现阶段政府改革就意味着分权和制约。对开发商而言，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土地闲置不能开发的时间拖得太长了，那是3年多的时间啊！

    不过，最后大家都在协商中得到了收益，王家营村得到了更多补偿，也可以在市场化的过程中有更多的参与；政府可以放下一个包袱，为当地百姓创造安居乐业的环境；开发商则可以和和气气地与当地居民共谋发展了，他们知道和气才能生财。

    至此，王家营村项目基本结束了。

    项目组随后又奔赴河北省沧州市黄骅港开发区新村乡渔沟村，去解决渔沟村5000亩三节汪子被占的问题，"和谐实验项目组"想继续通过对话、协商再创造一个个案来印证他们的设想。通过这些小小的实验，向社会说明，这个国家可以通过对话、协商解决社会冲突，增强人们对这个民族的期望和信心。

    2004年7月，北京新时代致公教育咨询中心与北京市京鼎律师事务所联合成立了社会转型论坛，研究讨论社会转型中的一些问题，尤其是关注公民维权、公民社会发育等问题，力图寻找一条对话谈判解决社会冲突与矛盾的机制。2004年11月邀请著名的行政学专家、国家行政学院教授竹立家等人进行《公共决策与扩大参与》的研究；2004年12月邀请了著名的政治学专家、北京大学教授杨风春等人进行《转型期的官民关系良性互动》的研究。2005年4月到11月邀请竹立家、杨风春、王海光（中央党校教授）等人进行《社会问题解决方式创新》的研究。经过研究，大家一致认为，中国社会进入转型关键时期，应扩大公民参与，尊重不同利益，通过协商来解决社会问题，在稳定中实现社会转型。论坛的轮值主席周鸿陵、张星水、宋旭民、杜兆勇、王建军都是这些研究的重要成员。
 
 
 

本文发表在《民间》行动改变生存　２００６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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