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6-07-07 17:37:43 作者:秦晖来源:爱思想
尽管如此,我们当时参与这些建设却完全是出于自愿。如今有些知青文学把“接受再教育”描写为十分屈辱之事,这并不符合我们当时的实际感受。当然插队在当时并不是一种受欢迎的就业方式,也不是多数人的自主选择,多数知青实际上是把它作为一种无奈下的“待业方式”来接受的。但这并不意味着知青在那时的乡村社会中地位比农民,比号称教育者的贫下中农低下。实际上,不仅村民们本性善良淳朴,而且在城乡户籍身份壁垒森严的当时,我们这些本人已经失去城市户口的人仅仅由于家庭还在城里,就足以令一般的乡亲们羡慕,他们对我们还是十分尊重的。而且初来的一段时间还十分客气。我们在1969年9月22日到坝关村落户,11月就赶上田西公路上马,我们都报了名。队干部还说你们初来,这次是否就不上了。但是我们“决心很大”,队里也就同意了。而到了工地一看,虽然分散在各村的知青们事先并未商量,却不约而同地几乎都作为“民兵”上了这里。从此,年年冬天都出民工就几乎成为许多知青的一种惯例。
村民们视为负担的这种劳役角色有知青来顶,队里当然是乐意的。尤其是初来时很多知青农活不熟练,让他们充抵“民兵”名额在队里看来应当是十分合理的安排。
但是知青为什么也愿意呢?原因是多样的。有些村寨干部是动员知青去的,他们说你们没有家庭拖累,就让你们上吧。但就我自己而言,愿意上工地的原因前后有些变化。应当说前几年的确是政治热情的成分大,总想响应党的号召在最艰苦的环境下锻炼自己。同时对当时宣传的建设规划与工程意义都深信不疑。记得第一次在田西公路参加开工誓师大会,县委书记到场讲了许多雄伟规划,一气列举了一大堆工程,其中讲到今冬要完成4800千瓦的那拉水电站,三年内要建成8万千瓦的弄瓦水电站,彻底征服驮娘江与西洋江,等等,把我听得真是热血沸腾,深为能参加这场“改天换地”的伟大建设而自豪。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县里的许多规划工程各项数据一直记得烂熟,还在自己绘制的田林地图上画满了这些未来的美景。但是以后我就发现这些规划不能太当真:我1969年在这首次誓师大会上听到要今冬建成的那拉电站,后来实际上过了八年才在我离开田林前不久全部投产,而会上宣布三年建成的弄瓦电站,三年后尚未开工,但倒是正式列入了广西自治区的四·五计划(这是多年后我在广西经济史料上看到的),然而此后便没了下文。直到35年后我在大洋彼岸写这篇回忆录前不久,才在互联网上看到该电站已经改了规划移坝址至洞巴,洞巴电站如今已经动工并将可望于今年内实现截流云云。当然另一方面,我当时在各种规划图上并未看见的那读、福达等几个电站今天倒是有了。
这且不论,反正当年我是深为这些规划所动的。头几年我们在工地上也确实是“为革命”而苦干,那时干的就是挖土方的力气活,以及打眼放炮之类的险活。然而再高的热情在严酷的现实与几乎凝固的生活模式中也会冷却,几年下来除了那些“知青官员”需要职业性的高调激情外,仍在劳作中的知青“革命意志衰退”几乎成为难以避免的现象。
然而我们还是愿意上工地,其原因便有了更多的现实考虑:第一,我们插队的前五年都在深山里的平塘公社,寨子通常很小,因而知青“插”得也很分散,平时难得走动,不免寂寞。在工地(主要是水库、电站之类的点状工地)上则生活虽苦劳动虽重,但人群聚集,比较热闹有趣。第二,在村里收工回来还要自己生火做饭,操心柴米油盐。而工地干活虽重,伙食却有炊事员管,反而省心,还有些时间看书。第三,在当时的乡村,县办基建工程相对而言算是“知识密集型”领域,我们这些其实今天看来并无多少知识的“知识青年”有不少找到了可以“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两三年后许多人便不再挖土石方而干上了其他工作,俨然成为工地“白领”:如指挥部与营部的各级施工员、会计、宣传报道员、卫生员等。因而工地活重这一乡亲们抱怨的问题对于他们已不是问题。
我也成为这些工地“白领”之一。但是当初还有些不习惯,因为作为“蓝领”时对一些人借故“脱产”颇有非议,也害怕弟兄们如此议论自己。先是1972年我在八桂公路工地做了会计,但平时仍在“连”里劳动,只是带人采办给养和月尾结账时不上工。次年在新建水电站工地我因替宣传队写的演唱角本受到好评,在转进丰厚水库后我就被调到“营部”做宣传报道员。
宣传报道那一行在那个年代是吹牛的代名词,在群众中口碑甚差,大家都把报道员张三李四称为“张大炮”、“李大炮”,我过去也如此议论。现在我自己成了“大炮”,就害怕别人也指我的脊梁骨。于是上任后头几天还照样回连劳动,希望以此保持“与群众打成一片”。不料我这种当时有点反常的举动似乎并未赢得赞许,反而感到大家的眼神里有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味道。一个老乡就明着说:人家脱产你不脱,不就是想混个先进吗?没用!想当先进,首先得跟领导混好!一句话说的我面红耳赤。凭心而论,那时我的确是很希望“进步”的。
但不久,一场“车祸”使我不敢再“卖乖”了。此前我们修水库,都用自制的独轮车运土,人在车后推。这次在丰厚,技术有了进步,改成用充气轮胎的双轮人力板车了。它比独轮车装土多工效高,但人是在车前拉,对于顺坡下冲的车子来说人一旦滑倒,就有被碾撞受伤的危险。那时丰厚的坝基刚开始填土,位置很低,而取土场为了能够使用稍久,位置又偏高,造成运土车道很陡(大坝筑高后坡度会变得平缓),重载的土车下冲车速极快。而我眼睛不好,一向手脚不是很灵便。加上我的双轮板车后刹板太窄,刹车力不足。一次刹车稍迟,在弯道上倾覆,车把将我打倒在边坡,幸好只是手脚擦破点皮,险些没有甩下谷中。爬起来一看不免心惊肉跳:如果被车撞了下去,我这“早稻田大学”可就永远毕不了业了。后怕之余,我也就随俗不再上工。
但是眼见大家如此辛苦,我“脱产”也觉得过意不去,认为惟有努力尽责以报效这些辛苦的乡亲。于是我整天在各连转悠,寻找弟兄们任何可资表彰报导的表现。稍微有些可说者,我即按当时通行的文体,添枝加叶,上纲上线,频频给工程指挥部广播站供稿。由于我供稿甚勤,全县12个公社12个“民兵营”所在的工地,广播喇叭中“平塘营”的消息一度几乎占了一半。以至于广播只要一开机,音乐前奏过后大家就会接口念道:“现在播送平塘营的一篇来稿……”。而那时平塘在12个公社中人口只多于百乐板桃居倒数第三,平塘营也只是个小营。而且更重要的是,平塘营的施工业绩好像并不比兄弟营更辉煌。一次营负责人(公社副书记)笑道:你还是省点力吧,人家都埋怨说,指挥部广播站怎么变成平塘营广播站了。我有时也自嘲道:看来我也成了“大炮”了!
然而“大炮”有时也不免遇到问题。那时由于前述原因,“民兵营”中“四类分子”偏多,而这些人在当时条件下又特别老实驯服,工地上干活非常卖力。我看到后问别人他姓甚名谁,厚道的乡亲告知名字后也未必会补充说他是四类分子。于是他们便在广播喇叭中成了受表扬的“好人好事”。而这些“贱民”当时是不许被表扬的。我于是几次遇到尴尬。好在只是工地广播站,指挥部与营部对我的工作印象不错,没有为难我。以后我只好有时就不提姓名但说是某连的一位战士,要提就需要核实他是否可以表扬。
“革命化”的节日
冬闲施工,当时遇到的一大问题是过新年和春节。新年还好办,农民不太重视。春节则是农民传统上必须回家团聚的日子。文革后尤其是“学大寨”的高潮中,经常号召“移风易俗,在基本建设工地上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但是号召归号召,到时农民们还是都会跑光,工程也不得不下马。
然而有几次领导真急了。由于那时的水利工程往往计划不周,工期通常都拖后。但是,有些成汛溪河上的水库冬季截流后不留行洪通道,汛期到来大坝没有达到泄洪高度就会毁坝成灾,导致严重后果。这样的事那时在中国也的确一再发生。当时的水利工程几乎年年说是“抢险工程”,有些只是进行动员的说词,但有些的确真的需要抢险。不过由于年年喊“狼来了”,临到有险反而不易动员。1973年的丰厚水库工地就处于这种状态。这是当时全县最大的水库,位于县城所在的乐里河之上游。当时有些小库由于不能达到渡汛要求年年水毁年年修,不过劳民伤财而已,而丰厚这样的中型水库如果出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那年因为眼看工期严峻,新年前就把新建水电站上的人马调到丰厚增援。但是还不行。县领导真急了,到工地来开大会,声言要“发扬五八年的干劲,过革命化的春节,誓夺丰厚会战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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