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中国的文化选择

朱大可：转型中国的文化选择

朱大可，著名文化学者、批评家和随笔作家。1957年生于上海，祖籍福建武平。1983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悉尼科技大学博士，现为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

    雷锋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有一张照片显示，他全身穿的是皮夹克，脚上穿着皮鞋，全套的皮装。雷锋纪念馆陈列着雷锋生前戴的手表，他的手表是瑞士名表劳力士。可是雷锋为什么把手表和皮夹克都收藏起来而舍不得扔掉，却拿着袜子在那里补，是谁让他做的呢？

    我们在转型的中国要做什么样的文化选择？一方面是国家和民族的选择、社会的选择、群体的选择，但是更重要的是我们个人的选择。

    我们的文化欠缺主体性

    100多年来，中国人的民族自救充满着波澜起伏的、可歌可泣的事迹，做一个简单的概括，华夏文明的自救实际上经历了三种类型的选择：

    一是香港模式。当时的英国港督认为在香港必须坚持中国的儒家文化，而不是接纳新文化，所以他就从中国内地招募了晚清的汉人，在香港成立了一系列的大学，包括香港中文大学，来推广中国的传统文化。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实际上香港跟传统文化的关系上是最为密切的，它一方面接纳了英国人的理念，但同时还保存了非常完整的儒家文化的传统。

    二是台湾模式。蒋介石到达台湾之后，他实际上走了两条道路，一条是因为他的妻子宋美龄的家族是基督徒，基督教文化对晚年的蒋介石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另外他还保存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

    三是大陆模式，大陆模式是继承了新文化运动的模式，就是颠覆传统文化，同时接轨斯大林的威权体制。

    这是20世纪在中国发生的三种选择，都是截然不同的，每一种选择都有它自己的逻辑和自己的哲学。

    我们再来看一下20世纪的文化颠覆。当然我们现在一般是把“五四”和新文化运动混为一体的，实际上两者有很大差别。“五四”运动针对的是西方列强，而新文化运动针对的是本土的旧的专制体制，它们针对的目标是截然不同的。新文化运动是科学叙事。它打着科学的旗号，彻底颠覆儒家文明，当时由吴虞提出了“打倒孔家店”这样的口号，胡适积极响应。然后在当时新文化的旗手，包括陈独秀、鲁迅那里都得到了积极的响应。

    1955年，政府在白话文的基础上进一步对汉语进行了变革，对汉字进行简化。简化固然有利于当时扫除文盲的活动，使得当时的书写和识字变得更容易，这是有功绩的。但是另一方面也造成了断裂，那就是年轻人基本上看不懂繁体字。

    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1992年以来，各种力量以现代化和消费主义的名义摧毁旧建筑，各城市存在的明清建筑被大量拆毁。同时摧毁了“软件”，那就是维系中国传统社会的最后一点传统道德，包括整个器物文明(建筑与工艺)都被摧毁，在整个新建筑浪潮中，城市变新了、生长了，变得更漂亮，但是城市的文脉被切断了，每个城市之间的差异性消失了，中国出现了千城一面的尴尬局面。

    我们的文化是没有主体性的“革命身体”。革命电影里的革命身体，这个就不多讲了，主要讲讲被遮蔽的双重身体，那就是雷锋，我们知道雷锋生前有很多照片，虽然他是一个无名英雄，他从来不留名，可是很奇怪的是每次他不想留名的时候，总有摄影记者在现场，把他那些美好的行动拍下来，他补袜子的照片有十几张。后来，《中国青年报》披露了一个事实，雷锋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有一张照片显示，他全身穿的是皮夹克，脚上穿着皮鞋，全套的皮装。雷锋纪念馆陈列着雷锋生前戴的手表，他的手表是瑞士名表劳力士。可是雷锋为什么把手表和皮夹克都收藏起来而舍不得扔掉，却拿着袜子在那里补，是谁让他做的呢？我们可以看到，其实雷锋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人，他有最基本的人性，也就是有物欲，有过美好生活的强烈愿望，所以他会把钱积攒下来买昂贵的服装和手表，但是在那个年代就必须穿制服，他的战友说你不能再穿这个，再穿下去，你的先进就没有了。于是他只能收起来，拿起袜子，开始了补袜子的过程。这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情。

    文化选择中出现四大误区

    21世纪消费文化逻辑，这是来自西方的文化逻辑，它有三个基本来源，第一是资讯资本主义，又叫“符号资本主义”，它有自己的消费逻辑，也就是利用身体的狂欢来谋求利润空间。第二个是默多克的媒体策略———苹果化和都市报化。第三是女性主义及其性解放。这是西方消费主义逻辑的三个来源。

    所谓大众趣味，或者消费主义的核心究竟是什么东西？首先是“一个中心”，就是身体母体的中国解放：翻身的日子。身体这个母体是大众趣味最重要的中心，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次中心。但是要知道，“翻身”这个词却不是现在提出来的，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只是略有翻身，真正的翻身是在1992年之后。改革开放的翻身实际上是非常艰难的，当时邓丽君出来，她用很嗲的歌唱方式撩拨中国人已经被封冻的那根神经，当时的官方打压得非常厉害。但是它受到了一个器物的强烈支持，就是三洋牌的收录两用机，邓丽君的歌曲被不停翻录，虽然音质越来越差，但是迅速流传。她之后的崔健、王小波等等，我们都可以看到类似的推进过程。还有“三个基本点”，即：情色+暴力+名人隐私。

    肉欲的泛滥变得不可阻挡。塑造身体的偶像变成了媒体的核心策略，几年前新浪曾经做过一个偶像的调查，由大众投票选偶像，结果是鲁迅地位下降，而那些身体的偶像，像张国荣等明星却成为最重要的偶像。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转变，就是精神偶像向身体偶像变异。

    我们下面来看以下几种类型的身体：

    第一是意识形态化的身体。举一个例子，当年连战率领国民党代表团访问大陆的时候，他去参观后宰门小学，小学生们排演了一套节目叫《连爷爷你回来了》，当时连战和他的太太都笑得前仰后合。像这样的小孩子，恰恰是我们的培养方向，我们现在是身在其中不知其味。这种意识形态化的肉体一直是我们非常重要的话题。

    第二是肉欲的身体，它主要是把那些性主题作为文艺的核心主题，从卫慧的《上海宝贝》开始，经过木子美等人一系列的推进，身体市场形成了庞大的产业链。

    第三是被偷窥的身体。肉欲的身体如果不被偷窥，它是没有意义的。谁被偷窥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从《色戒》到“艳照门”，尤其是艳照门。

    第四是变异的身体。当年《超级女声》这个节目推出来的时候大家非常诧异。后来我们做了一个调查，发现男生投票投给了第四名的何洁，那个女孩子长得比较讨男人喜欢，而女孩子喜欢李宇春和周笔畅，为什么呢？女生后来吐露心声，大部分女生结交朋友时，她们找的通常不是那种非常女性化的讨男人喜欢的女人，她们结交的通常是这样中性化的女生，这样她们才有安全感。这是我们调查的结果，不一定是最准确的结果，但是可以部分地解释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另一种身体就是娘娘腔的身体，典型代表是小沈阳。一个正常的社会，男性跟女性的判别是非常鲜明的，当然现在是全球性的变异，只是在中国发生得最严重而已。它不仅仅是一个文化的产物，而且也是环境污染的产物。

    第五是审丑的身体。在这个时代，电视、大众媒体不断推出那种丑角，供我们娱乐。

    第六是被镇压的身体。一方面身体在解放之中，解放到了我们无法想象的全世界第一的程度，但是另一方面身体又是被镇压的，这就是我们双重逻辑的结果。2002年延安爆发的黄碟事件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我们还要进一步追问，除了身体，还有没有其他的文化选择？当然有。不过，我们在进行文化选择过程中出现了四大误区：首先是文化造伪。

    弘扬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弘扬传统文化是必要的，但是必须甄别什么是精华，什么是糟粕。浙江搞二十四孝评选，你们看看二十四孝图就知道变态到什么程度，基本都是在号召回到过去的奴才人格。

    道德过度，一方面道德匮乏，一方面互联网上出现大量匿名的道德明星和网络哄客，几年前有一个铜须事件，这是道德过度的问题。道德应该放在什么位置，法律和道德的界限是什么？

 
   最后一点是胡乱开发。

    多因素导致主体性丧失

    由于以上的这些现象，我们观察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从上世纪80年代的信仰危机到上世纪90年代的信念危机，一直到21世纪的信任危机，中国人的精神在不断地退化。这是非常可怕的，这是一场道德文化信念的综合性的危机。

    在这个危机中有几件重要的事情我要说一说，第一就是权力崇拜，因为我们缺乏基本的信念，我们能崇拜什么呢？首先就崇拜权力，而权力美学的三大要素是什么呢？在于高度崇拜、广度崇拜和红色崇拜。第二是流氓主义和厚黑学横行中国。第三，知识分子沦为权贵的帮闲。学术腐败成为学术荣耀，汪晖的“抄袭门”事件，由于新左派力挺，学术界发生了分裂。第四，金钱至上和超级拜物教笼罩着整个中国。我们的文学，也以作家富豪榜来排。拜物教支配了国人的灵魂，奢侈品成了炫耀身份的道具。第五，人格和教养的缺失。第六，本土文化原创力的丧失。

    中国文化危机的根源在于主体空洞化。我们面对着严重的主体性的危机。所谓主体性危机呈现在三个方面：第一个是个人主体性的丧失，我们失去了自我，没有独立的人格，我们有国家主体，有民族主体，却没有个人主体。第二，公民的主体性丧失，热衷于自我，有了自我，但是却缺乏对权利和责任的坚守。第三就是批判性主体的丧失，热衷于讴歌，热衷于谋取私利，而丧失了基本的批判精神。

 
   而导致主体性丧失有几个主要原因：拜物教的冲击；应试教育体制的弊端，这个教育体制只能培养奴才，不能培养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才；契约型宗教的无效性。

    我们探求精神选择有几种道路供大家参考：在反思的过程中盘点和吸纳本土传统文化的精华。我强调的是反思，要有批判，要有对糟粕的剔除。必须汇入人类共同的审美体系，这样才有一个评判的基本标准。学习台湾、香港的有益的文化经验。积极参与道德关怀和审美运动。尤其是审美运动是非常重要的，经常听音乐会，参与各种审美活动，包括看话剧，这些对于心灵的打造，以及审美的判断、独立人格的形成都有很大的好处。还有就是重建宗教信仰以及保持内心的灵修。最后，我们应该坚守内心的梦想。其实每个人在我们童年都有自己的梦想，这个梦想随着生活反复的打磨，可能渐渐离我们远去，我建议我的学生回忆那个梦想，把它找回来，并且坚守它。梦想是一条伟大而秘密的底线，它将支撑你进行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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