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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铁军:“三农”问题的本土化思路

时间:2005-04-24 13:55:43 作者:温铁军来源:爱思想


  

  为什么主要是流动人口犯罪?这应该属于一种社会性犯罪,因为大批农村人口离开了社区财产关系制约,离开了社区血缘关系、地缘关系制约,离土离乡出来后受到歧视,又没有组织,任何个人的冲动都可能导致犯罪。而且原来是“个体复仇”,现在变成群体性的。例如万州事件,就是典型的从个体性的冲突演变成群体性的事件,短时间就出现社会暴乱,最后不得不出动武警,使用催泪瓦斯,橡皮子弹……

  

  农村土地按人口平均分配,按户占有产权,这种中国特色的制度设计拴住了农民人口,使之不至于形成大规模流动条件下的贫民窟,不至于引发社会性犯罪和动乱。但是流动人口增加所导致的刑事犯罪增加是必然规律,不是教育问题、法制建设问题。所谓约束,在农村社区内部是自然天成的,而一旦变成流动人口,进入所谓现代社会之后,必须有一个庞大的警察制度维系的社会治理,导致高成本的政治制度,但那也未必能管得住。

  

  人们说美国的制度好,我去美国十多趟了,有一回开车迷了路,在一个小区里转不出来,转了刚第二圈,两辆警车把我截住。他怎么知道我在那儿转呢?可见警察系统很灵敏。还有一回我过十字路口,稍微速度慢了一点,被别人撞了,我下来刚想跟他“理论”几句,警车来了。谁报案了?警察登记后是保险公司来解决问题。现代法治社会就是靠这种警制维持,高效,却也是极高成本的。

  

  法治社会靠警制支撑。如果照搬这种事情,我们有钱撑得起高成本的警制吗?没有警制,这套现代法治怎么玩?所以我们看农村问题不能就事论事,单纯谈中国的农业问题谈不清楚。小农平均占用土地这种基本制度的作用根本就不在农业上,而在维持社会基本安定,这是它最大的制度效益。

  

  20世纪前50年打了三次仗,后50年经历了三次所谓改良式的改革,为什么领导人都坚持给农民平均分地,而且说“土地不许动”?领导人明白,动则大乱。只要不去夺农民的地,不去抢人家媳妇,不给人加重负担,农民就不反抗,大部分是在村里呆着。这是一个多大的社会蓄水池,蓄积着多少矛盾不爆发?

  

  中国现在13亿人口,将来16亿。这个社会矛盾只会不断增加、不断恶化。谁能稳得住,那是天大的本事。老外不用这样稳,过剩的人口经过殖民化转移出去了。中国人有这本事往外转移吗,没有,只能在这么点地方容纳十几亿人。十几亿人口如果是在欧洲,早打翻天了,在中国却没打翻天,最大的一个稳定器就是现在的土地制度。

  

  城市体制和经济增长方式

  

  1980年代时,北京户口值多少钱?无价。1990年代初北京郊区一个户口卖20万,那是等价交换,意味着一个人进城带来的城市财政增加对你的开支,包括交通、教育、医疗、社保等,大体等值20万。为什么一般的中小城市的户口价值等而下之?因为政府能够提供的财政保障是越来越低的,到县以下基本没有了。再后来,县以下放开户口也没人愿意要了。了解了这些过程再看,城乡二元结构难道就是个户口问题吗?不是,是户口背后隐含着一系列的城市体制问题。城市的体制没有深化改革,如果简单地取消户口,带来的问题往往大于解决的问题。

  

  不能简单化地给“三农”问题开药方。

  

  有人说,只要我们尊重农民意愿……我做了20多年农村调查,也长期强调尊重农民意愿,可是不能绝对化。同理,也不能简单地看是否在理念上认同给农民以国民待遇。

  

  中国的“三农”问题将会长期存在,直到2020年全面小康目标达到,也未必能实现预期的城市化目标,不妨以十五计划执行头三年为例。

  

  中央给国家十五计划提供的指导意见中,首次强调“以人为本”。后来的十五计划提出每年新增就业至少应该比新增人口多,那时新增人口大约1100万,所以提出每年新增就业1200万。可十五计划执行三年了,经济高速增长,到2003年达到9.4,国外的分析甚至认为是13点以上,但是,新增就业每年却是下降的。十五第一年大概1000万多一点,第二年降到900多万,2003年尽管GDP增长率最高,但就业不到900万。2004年GDP达到9.6,就业才略有增加。

  

  连经济高增长都并没有带动就业增加,那城市化率怎么提高?近年来所谓城市化加快的结果,却造成数以千万的农民失地和城乡差别的进一步加大。所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户口问题,背后隐含了大量的城市体制问题和经济增长方式问题。

  

  2004年出现的民工荒延续到了2005年,国内外的人们都很奇怪,既然中国劳动力过剩,怎么会出现民工荒呢?客观上,到东南沿海地区打工的人数总量并没下降,出现民工荒是因为有些企业过分压榨了民工的劳动剩余价值。尽管今天在理论上不再讲剩余价值。但是城市人的人均收入这十几年来提高了多少?至少是成倍增长了;可农民工的工资呢,据说广东做了调查:12年只增长了86块钱。而物价呢?此外,延长工时算不算,假日不给休息算不算,这些都没有算进去。不管理论界怎么说,最终还是导致民工得到的收入,连起码的住房、起码的生活开支都不够,由于收入低到维持一个劳动力简单再生产都不够,所以他不干了。

  

  农民工不干了,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现在广东这一带大量犯罪,拦劫大巴,抢人,街上杀人……警察即使不消极怠工,也难以控制局面。继续这样下去国无宁日。今天的很多问题事件,引起中央高度重视。接着又出现长沙那个毫无道理的爆炸,无辜的人牺牲生命。人如果长期被歧视,像陀斯妥也夫斯基写的那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就要搞反社会行动,类似这种事情不胜枚举。

  

  有鉴于此,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三农”问题,进入新世纪以后,它已经是一个重大的战略问题,已经是关乎中华民族能不能稳定地可持续地走下去的问题。因此才不能信邪,别简单化、庸俗化的去信那些万金油或者灵丹妙药,不妨先重视地方的实践,为基层多做一点实事。

  

  现在中央采取的措施可以称为“均田免赋”,有利于农民休养生息。但农业税一旦取消以后,基层治理将弱化,乡村债务问题也将爆发。这时候,农村各种非正规组织,包括家族势力、流氓或者黑恶势力,可能趁虚而入。这时候,如果我们不抓紧帮农民发育健康的社会中介组织,农村怕就稳不住。

  

  因此,一方面要把科学发展观这个重大战略转变落到实处;另一方面要稳住农村。只有把“三农”困境缓解了,中国才过得下去。(凤凰周刊2005年09期(总17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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